他最恨祝知宜的背影,他也痛恨祝知宜的刚正与决绝,如果不能原谅他,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对他好。
又或许,那些好都是对方随手给出去的,这个人根没有放在心上。
钟延本是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曾投拜在先太傅门下,与祝知宜、策昭同窗。
祝知宜知钟延家境贫寒,便让太傅免了他的束脩,一众世家公子里只有祝知宜和策昭待他一视同仁。
祝门长孙人虽不热络,还有些古板,但有问必答,心慈仁厚,还教他习字,从无丝毫不耐与轻蔑。
策昭性情开朗豪爽,三人也有过一段鲜衣怒马的好时光。
但他终究不是京城里的贵公子,祝知宜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人,天潢贵胄、人中龙凤。
钟延卑如蝼蚁,每每祝门诗会、筹宴,他都如坐针毡,旁人眼中无意流露的轻蔑和不屑像烈火焚灼着他年轻躁动的心,他拼了命都想高中皇榜。
但越急功近利越越事与愿违,奎试、会试连连失利。
祝知宜劝慰:“欲速则不达,放平心态。”
钟延问:“清规,你会看不起我吗?”
祝知宜放下书,奇怪地看他:“不会,这有什么?君子淡泊弘毅,心志不息,下次再考便是了。”
但钟延不想做君子,他只想做一跃龙门的天之骄子。
第62章 过往
他贫苦怕了,他也想高坐明台万人敬仰,他也想让家中年近古稀的祖父不再省吃俭用供他求学,他也想同祝知宜马踏春风赏花作诗,他也想送祝知宜奇珍异宝名贵笔墨…
先帝时期科举腐败纲纪混乱,朝野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富家名门子弟都私下贿赂考官,许多官职甚至是明码标价的。
钟延买通考官在考试中做手脚被举报后,当即栽赃给同考场的策昭,考官收了钟延的钱财自己也心虚得紧,便帮他祸水东引。
策昭含冤入狱,祝知宜却无意在钟延的学舍发现大额的典契以及同条子的书信。
祝知宜大怒,冷静下来,要他向官府坦白:“钟延,从前给你的古书墨珍籍并不完全是我赠的,策昭怕你多想才让我以祖父或祝门的名义奖励同门,还有中秋的月饼,也是他特意从家乡带来给你的……我只当你一时想岔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陪你去官府。”
钟延沉默了许久,眼眶通红道:“我不能去,策昭有退路,我从来都没有退路。”
祝知宜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师弟:“那这就是你陷害同门的理由?”
钟延极害怕他这种眼神,慌道:“清规,你别这样看我,你再帮我一次……你会帮我的……对吧,就像以前一样。”
祝知宜坚定拒绝了,最后一次问:“我不会包庇你,你去不去?”
钟延闭了闭眼,语气已经冷静下来:“我不能去。”策昭家底殷厚,叔父又是京官,绝不会看着他出事,但他一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好自为之。”祝知宜失望地拂袖而去,钟延拽住他的手,目光阴鸷问:“清规,我与策昭在你心中孰重?”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祝知宜去禀明太傅,连同策家设法营救策昭。
偏偏恰逢那年自上而下整顿纲纪,要杀鸡儆猴,策昭犯了典型,在狱中被刑讯逼供,还未等到审理便被折磨致死。
太傅心愧大痛,将钟延逐出师门,但念在师生一场,策昭已逝,没有告发他舞弊诬告之事供出。
钟延在腊月寒天的大雪里长跪师门,祝知宜一次都没有给他开过。
门仆看他冻得咳血,于心不忍,但祝知宜这个人,表面温和,其实外柔内刚,极有原则,他永远忘不掉最后一次去牢狱探望策昭,曾经那样一个朝气热忱的少年被折磨得面目难辨,含恨握住自己的手,哑声嘱他“清纲理,正朝德”,也永远忘不掉策家父母悲痛的嚎啕,祝知宜从此就再没有见过钟延一面。
钟延被逐出祝门后,只能投奔佟相,一路官运通享,但佟相只把他当作打探祝门的棋子,太傅抄斩、祝门败落后,佟相对他用尽则弃,钟延被贬西南,愤恨不甘。
他不明白,难道自己注定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么?他注定无法成为人上人要终身为奴受尽旁人冷眼么?
他后悔吗?他不后悔,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耀眼昂费了,不用这样的方法争取就永远得不到。
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用尽所有办法、不惜背叛师门、付出失去祝知宜的代价还是被打回原形一无所有。
他恨虚伪的丞相、恨朝令夕改的皇帝、恨将他赶出门不再给他庇佑的太傅,最恨决绝心狠一点机会也不肯给他的祝知宜。
落魄被贬西南,是福王将他奉为座上宾,在察觉福王的图谋后,他竟感到一种诡异的兴奋和痛快,这是命运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最起码,他又可以见到这些年一面也不肯见他的清规了不是吗。
第63章 清规再可怜可怜我
雪渐小了些,祝知宜明显看出梁徽的马有些撑不住了,方才在谷道上被乱刀伤了前蹄,又急速飞奔了数十里,这会儿跑起来一颤一颠的,马背上的梁徽满身旧伤,又添新伤,眉微微蹙着,神色隐忍淡然,但还是被祝知宜窥到了一丝痛苦。
身后都是受伤的将士,没有叫他们让马的道理,在战场上,他们不是尊卑分别的君臣,是并肩作战的将军和战士。
祝知宜向梁徽伸出手:“皇上和臣共乘一骑吧。”战马减负后应该能勉强撑到营地。
梁徽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却还扯出一个笑,有气无力问:“你邀朕共骑啊?”
“?”祝知宜怔了下,点头,“是,我邀请皇上。”
后头的将士看见他们的君上翻身跃至君后的马背,但为什么……是皇上坐在君后的前面?
是祝知宜不放心,坚持让梁徽坐前头,搁眼皮底下能随时注意他的伤况。
祝知宜一手虚虚怀搂着梁徽,一手牵着缰绳,血水渗透梁徽的衣衫沾湿了祝知宜的掌心,腥气的、黏腻的,祝知宜手指微抖,没敢低头看。
梁徽方才一直护在他前头,每当钟延一想靠近他,梁徽就像地宫里杀出的浴血罗刹,不给对方一丝触碰他的机会。杀红了眼的阎王此刻虚弱地将头枕在他肩上。
祝知宜怕他睡过去,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皇上在想什么?”
“在想君后究竟有几个哥哥弟弟。”
“……”
梁徽本来阖上的眼虚虚掀开一条缝觑他,北羌大将、京州名士,这会儿又来个西南幕僚,啧,不得了了。
他之前只当这钟延是祝知宜的同门,还是先太傅昔日爱徒,只是残暴狠戾些,又怕他念旧情,需得大防,今日来看,没那么简单。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对方对祝知宜复杂隐晦的情感和对自己浓烈的妒意。
祝知宜义正言辞:“他怎能算我祝门兄弟。”
梁徽:“……”
他说的“哥哥弟弟”似乎和对方口中的“兄弟”不大一样。
“噢?为何?”梁徽问,“我看他对你这个师兄倒是念念不忘。”
祝知宜看在他遍体鳞伤的份上也不计较他的阴阳怪气,简略地将往事说与梁徽听,梁徽觉得祝知宜可能真的是一棵榆木,也庆幸他是棵榆木。
“清规好绝情啊。”梁徽半垂着眼,故意说。
祝知宜低头,梁徽脸色苍白似鬼魅,眉眼更显漆黑,唇又带血,添了几分邪气。
“绝情么?”祝知宜怕他摔下去,搂紧了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梁徽闷笑一声,闭上眼,心道祝清规的道太难了,这世上恐怕只有神仙和大圣人才跟得上,他唇角弧度更邪肆,质问:“朕的道也似与清规不同,清规是不是也时常不想同朕为谋?”
祝知宜却说:“没有。”
“你与他怎会一样!”
梁徽心一跳,示弱地用头蹭他的肩窝,非要问:“有何不一样?”心思阴暗是一样的,手段卑劣是一样的,就连对祝知宜的占有和欲念都是一样的,若真要论其他,只怕他还要更不折手段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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