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祝知宜的心又酸软成一片。
不知不觉已霞光满天,琉璃瓦雪光莹莹,忽闻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能在御前大道驾马长驱直入的只能是梁徽,祝知宜下意识闪身隐于林中,不叫对方察觉。
他看了看朱红宫墙上未落尽的日头,看来梁徽回来得也并没有那样晚的,那怎么每日披星戴月,天黑尽了才回到凤随宫。
眼看那人马路过凤随宫而不入,直直朝兴午殿那头去了,祝知宜不自觉跟上。
候在梅林外的玉屏看到主子出来,忙跟上:“君后——”
祝知宜扬手示意她回去:“本宫散散心,会儿就回去。”
兴午殿原是历任皇帝寝宫,但梁徽之前宿在御书房偏厢,后来又占了祝知宜的凤随宫,此处已有些荒废了。
也没什么宫侍随从,祝知宜一路长驱直入,到了主殿才碰上个张福海在门外守着。
对方见到他容色微变,几不可察,祝知宜先打了招呼:“海公公。”
张福海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心虚,忙不迭俯身:“奴才给君后请安,君后怎么来了?”
祝知宜大方承认:“方才在梅林散步,看见皇上回来了,神色似不大好,本宫过来瞧瞧。”
张福海笑道:“皇上无事,只是奔波了一日有些劳累,风尘仆仆乌头垢面的唯恐唐突了君后,便先到寝宫沐浴更衣,君后不若先回凤随宫歇着,皇上很快便过去。”
这话能唬得过旁人唬不过祝知宜,在凤随宫不能沐浴更衣么?
梁徽日常用的家当都搬过去了还来这废宫慌地做什么,瞧着就大有古怪。
祝知宜浅淡笑笑:“那本宫进去帮帮忙,皇上照顾了本宫这些时日,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君后且慢——”张福海急中生智半是劝半是拦:“士亦为悦己者容,皇上……皇上他一心爱慕您,断是不想让您瞧了他这满面尘土的模样去的,您就当纵纵他这份好胜爱美之心……”
祝知宜配合地软了神情,故作思索,拿出那副讲道理的架势娓娓道来:“此言差矣,爱一人若只爱他的漂亮体面之处,那便是虚情假意,在南边打仗那会儿皇上受伤的模样本宫都见过,断不会因了这个而生变,难不成,在海公公眼里,本宫就是那只贪图人光鲜皮相的肤浅之人?”
“……”张福海被祝知宜将了一军,额角冷汗沁出,这俩祖宗一个比一个难缠,他忙请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祝知宜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迈步进了殿,张福海哪里敢真拦他。
祝知宜循着汤池拐了几个弯,身形一顿。
高大的青年半披着松垮的长袍,如玉石翠松,水珠顺着肌肉内敛优美的线条隐入精湛的腰腹,长发未干,俊美的脸水光潋滟,又因着或红或青的伤痕显得几分凌厉邪气。
膝盖、手肘、双脚青紫斑斑,触目惊心。
他正低着头上药,祝知宜方才还对张福海信誓旦旦说梁徽受伤的模样他都见过,可这副红肿清淤、伤痕累累的模样还是让他不禁瞳孔一缩。
梁徽闻声猛然抬头,锋利目光如箭射来,看到是祝知宜时一愣:“清规。”
祝知宜嘴唇苍白,有些抖,眸心粼粼,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没应梁徽。
提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来,身形摇摇欲坠,肃声质问:“梁君庭,你每日回了宫都是在这儿随意唬弄一下伤口才去见我么?”
梁徽伸手去拉他,祝知宜偏开手,梁徽皱起眉,安抚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祝知宜恍若无闻,很慢地蹲下,直接撩起他的袖子下摆,连呼吸都变缓了,紧紧蹙起眉。
梁徽双膝破了,血肉模糊,看出来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出脓溃烂,见了青筋白骨,极其骇人。
“不要紧?”祝知宜难过地一窒,又被这话气得不轻,强撑着面无表情道:“梁君庭,你破相了。”
“……”
祝知宜捡起地上的药瓶药罐,梁徽为了掩人耳目,连太医都没召,自己偷偷藏起来上药,祝知宜心中酸涩,垂着头,纤瘦的肩颈显得整个人都很脆弱,梁徽想去扶,又被拂开了,祝知宜声音很轻地问:“梁君庭,这就是你说的坦诚么?”
梁徽漆黑瞳仁一缩:“抱歉,清规。”
祝知宜万分不解问:“梁君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打算同我说实话么?”
梁徽不愿他生气,如实说:“我这些天……不是去勘矿,我去找了义贞道人。”
可先帝曾对墨派道教赶尽杀绝,义贞又是狷傲狂徒,梁徽三顾茅庐,义贞极尽侮辱之所能事。
腊月寒冬卧冰求鲤、翻山越岭寻那并不存在的仙草、亲自修缮墨派道教祖师的碑文与坟桌……
梁徽越是默默承受义贞越是有大仇得报的暴戾快感和将九五之尊踩于脚下的得意。
比起身体劳形折磨,义贞似乎更喜欢折辱梁徽的自尊,梁徽一身傲气被生生折断,从前没有做过的、所有自己能做的、都做尽了,换得对方一句:“山巅有座凌云塔,你独自从山脚徒步走上去。”
“五步一磕头,十步一跪拜,若是差错便回到山脚从头再来,天黑之前取来塔里的三炷香,你亲自供奉到我墨道祖佛大殿前,我便说些你那群庸医想知道的,如何,小皇帝。”
凌云山巅万米之高,浮云之上,悬崖陡壁,料峭险峻,稍一踩空便是万丈深渊。
“可以,”梁徽眼里一片漆黑:“但若你敢出尔反尔,有半个字假话,朕会让你祖师、祖佛的棺椁、墓碑通通烧毁,并让国师施灵符将他们的的魂魄订封,永远困在地刹关渡,永世不得轮转。”
第87章 我觉得值得
祝知宜紧抿着唇,眉眼异常严肃,与平日调换了位置,如今是他半跪着为对方上药。
梁徽不愿意他跪自己,扶着他手臂要拉人起来:“清规,你不要做这些,我自己来。”
祝知宜冷冷抬眼,淡道:“那往后皇上也别给臣上药了,臣自己来。”
梁徽不动了,垂下眼,慢慢放了手。
祝知宜看那溃烂的伤口,心口一阵一阵疼,问:“我这个蛊不是在解了么?”
梁徽之前怕最后求不来义贞,让太医先照着保守的法子给他治着。
“那是两种法子,义贞的药更快,你会少受许多折磨。”
祝知宜手一顿,似是极度不解又无比惊愕,意思是义贞的药不是救他性命唯一的解,只是一个更快、更好的解而己。
没有义贞的药他也不会死,只是好得慢一些,一个备选也值得梁徽做到这样的地步吗?
一国之君的尊严、傲性、骨气通通不要了,甘受无礼之人的威胁磋磨、颐指气使。
“梁君庭,你是傻子吗?!”祝知宜心尖又开始疼起来。
梁徽回望他,眼中有一道漆黑的深渊,偏执轻声说:“那就是吧,能让你减少一秒的痛苦我都会去拼命都要去争取,我觉得值得。”
他要祝知宜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无病无痛,无忧无虑。
那些病痛看似是在折磨祝知宜,其实折磨的是梁徽。
如果在祝知宜本人身上有十分的痛,那梁徽也跟着受了十二分的伤,多出来的那两分是他对祝知宜的心疼怜惜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焦灼。
那些痛苦消磨着祝知宜的意志、蚕食着祝知宜的自尊、吞噬着祝知宜的血肉。
祝知宜每次针疗时湿透床铺的大汗,每次抓紧被褥的泛白的指节,他不成人形枯槁消瘦的面容、提不起笔的手和过长时间的发怔。梁徽没法假装没看见,他时时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不知哪一刻祝知宜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怕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也护不住这个人。
这绝不是梁徽再能够承受的。
祝知宜心酸又动容,生气又无奈:“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不得你受这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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