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字,便见君心,不见君相,但见君心,说见,但非全见,说不见,却已经见到了最内里。”祝鹤行挑眉道,“犹抱琵琶半遮面。”
雁潮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禁道:“恕属下不解,若是您没看懂,那对方这点心思不就白费了吗?”
“我若看不懂,这封信就续不下去。”祝鹤行觉得这九爷有意思,抬头见俩傻大个直楞楞地伫着,便抬起笔头,一人赏了一个爆栗。
听鸢捂着额,笑呵呵地说:“主子,您给说道说道。”
“我用云鹤笺,便是透露了五分身份,他猜不出具体,也该知道我不是逍遥散人。若他不愿意与朝堂高门有所牵扯,便不会回这封信,届时我与他自然缘尽。”祝鹤行一边说,一边落下一句诗,“他猜我是宣都人,或是在宣都有人情关系,便画了这株竹子牡丹。我若看懂了,往后书信来往就不必过乘风阁的手。”
“您二位还挺讲究。”雁潮评价,而后说,“那这竹子牡丹是指的一处地方?”
听鸢嘶了一声,说:“宣都之内,只有两处可见牡丹倚竹,一处在宫里,一处是六净山寒青寺。寒青寺倒是人人都能去,可这宫里的景象只有去过的人知晓,这九爷莫不是还与宫里有什么牵扯?”
雁潮说:“不论有没有,他定然不简单。醉云间黑白通吃,他在朝野之间都能游走。”
提起醉云间,听鸢就想起正在隔壁睡得好香的人,不禁道:“主子,沈……公子怎么会帮孟小侯爷赢祝世子?”
祝鹤行搁笔,“你想知道原因,只需看他在做什么。”
沈鹊白今日做了什么?
他为孟嘉泽赢得赌局,从而得罪了祝晗,换句话说,他此举是卖了宁安侯府一个人情,却得罪了瑾王府。
宁安侯病故后,侯府逐渐没落,只剩孟小纨绔强撑家门,但到底是皇后母家,背后还有二皇子倚仗;瑾王府虽说与祝鹤行不亲,但祝晗却与五皇子交好——
听鸢合掌,说:“公子在卖二皇子人情,打五皇子的脸?可五皇子是公子的表弟,齐妃是他的姑姑,公子待沈世子那般亲昵敬爱,对亲姑姑怎么却像是有心为敌的样子?难道……十二年前的事与齐妃有关?”
他顿了顿,又觉得此事说不通,“可齐妃千里迢迢杀自己亲哥的儿子做什么?”
“只要知道当年永定侯为何将刚出生的儿子送到朝天城,很多事情便清楚了。得往前查,从公子的母亲——姨娘秋氏身上查。”这事没法一下子查明,雁潮心中还有别的疑虑,他说,“当日公子在朝天城朝主子下杀手,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听鸢闻言看了祝鹤行一眼,这事他也疑惑,但瞧他主子的意思,是半点不在乎,也不想追究。
祝鹤行看着近前的信,始终没有指明一点:今日得罪五皇子的是沈鹊白,是始终中立的明瑄殿下的王妃。那些没见过沈鹊白真面目的人或许不会把一个刚回宣都的弃子想得如此深,但有些事情不需要笃定,一点苗头和风声便足矣。
耳边叽叽喳喳的,祝鹤行看着纸上的字,眼前漂过一抹胭脂,是沈鹊白藏着锋刃的眼睛。
这只狡猾的白鹊利用了他,他得去讨些银子。
祝鹤行交待了书信,绕过书桌和屏风,缓步出了书房。“吱呀”门声隐藏在夜风中,廊下隔三步便挂着一盏檀木描金方灯,让夜色拘谨在远处。
走到寝室窗前,祝鹤行侧目,窗内几声虚弱的呓语传入耳中。
嘶哑,绝望,疯狂。
原来唯恐天下不乱的野鹊今夜也自乱阵脚。
祝鹤行自认十分刻薄,这会儿该走进去站在床边,光明正大地观赏这只野鹊的疯相,抚他真心的眼泪,听他毫无伪饰的悲鸣,看他魂断骨销的姿态,然后剥掉那一身的假皮,威逼他或坦诚相对或歇斯底里,多漂亮啊。
这是个乘虚而入大好的机会。
可祝鹤行站在窗边,到底还是驻足不前。
罢了,他想。
不如留个“欲语还休”的好人情,叫这只野鹊醒来后没理由怪他又不甘心不怪他顺路听了这一耳朵,只能坐也不安,卧也不定,颤着一身傲骨无能地扑棱翅膀。
娇娇在不远处瞅着祝鹤行,见他只关注“新欢”,半点眼神都不分给自己这只“旧爱”,不禁心下酸楚愤懑,作势要闹起来。
祝鹤行似有所感,抬指“嘘”了一声,随即走过去,伸手抵住鹰嘴,不许娇娇叫嚷。他睨着敢怒不敢言的白鹰,无奈一笑,意有所指地道:“谁让你飞进了我的窝呢,乖点,好不好?”
床帐遮去人影,沈鹊白侧脸抵进枕头,耳边夜风恍惚,彻底陷入梦魇。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章 血桂
正值岁末,桂晚在小院和主室门前挂着两串红炮仗。
沈鹊白四岁时读到一首诗,咏桂花的,便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叫桂花,好念又好记。桂晚是幼时家道中落才进了永定侯府当丫头,以前娇养在家时也识过几个字,彼时她舒展眼皮上那两道深深的褶,念了一句诗:“‘岁馀凋晚叶’。”
沈鹊白当夜偷摸握着烛灯在小书房熬了一宿,翻遍了手头的书,找到这首《咏定林寺桂树》。
原来又瘦又矮的嬷嬷不是桂花,是桂树。
翌日被嬷嬷从书堆里提溜出来时,他说:“嬷嬷,你这名不吉利。”
桂晚抱着他往主屋的被窝里一塞,说:“叶子哪有不凋的?晚叶落尘,也算寿终就寝啦。”
沈鹊白肿着张熬得油光光的脸,核桃眼红通通,他说:“我不想嬷嬷凋谢。”
“各有各的好。”桂晚笑起来,又说,“嬷嬷站着,就能让宝儿这只小白鹊靠,嬷嬷落了、碎了,就飘成风,托着宝儿飞得稳稳的。”
沈鹊白将手摸出被子边缘,去勾起她干枯的手,软黏黏地说:“等我长大,就张开翅膀,把嬷嬷罩起来,风吹雨淋都挨不着嬷嬷。”
哪有那么大的白鹊,吞仙丹还差不多。
桂晚笑呵呵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第二年,小院左边多了株桂树,种子是沈鹊白在书院替先生浇花,先生给他当报酬的。桂树旁边是用篱笆围起来的小菜园——嬷嬷说卖菜贩子鬼精,两眼一瞥就知道她是外地的,会多收她的钱。
起初菜园只种两三样沈鹊白爱吃的菜,后来一年更比一年多,择出来还能换点小钱。为着让嬷嬷少走几步路,沈鹊白小手一指,将粪池凿在菜园子边,盖子一挑,白天夜里都能闻到味儿,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被腌成了桂粪味。
今年沈鹊白最富裕,他在书院的字画大赛中拔得头筹,先生送了他一方描漆小砚,还有一贯用红绸绑着的铜钱。下学后,他拿钱给嬷嬷买了身冬衣,剩下的钱换了几条鱼,条条都好肥的。
桂晚要做年夜饭,不肯穿新衣,沈鹊白就小鸟似的围着她蹦跶,那眼儿润的、亮的哟,怎么拒绝嘛。她换上了,大红皮绣金桂叶,很漂亮的。桂晚一摸衣料,就知道沈鹊白花了大价钱,她一颗心就泡在热水里,蜇得人怪痒的。
院里落大雪,沈鹊白穿着青皮袄子,头上顶着小圆帽,半张脸缩在衣领里,胸口揣着宣先生送的小砚,腰间系着娘亲的遗物,一只保平安的锦囊。他蹲在厨房前的石阶上,手上的小木棍闻着糖醋鱼的香,慢腾腾地在雪上画着。
那些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沈鹊白刚好画完一株桂树,只一片晚叶,落在半空,往树下的白鹊身上落。
两个男人,穿着短袄长棉裤,沈鹊白觉得他们的眼睛像豺狗。
“谁来了啊?”嬷嬷在里头问,沈鹊白没有说话,他盯着他们,手从袖中伸出来,抚上胸口。
“怎么不——”桂晚没听见声,就从厨房出来,一眼就变了神色。过去六年,侯府年年来送礼的都是她认识的老人,今日这两个却不是,他们没带礼,也不作笑。
桂晚沾着鱼腥的手突然被握住,她低头看着沈鹊白软白面团似的脸,好悬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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