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茂一面给他穿衣一面道:“在豸狱呢。”
见殷臻脸色苍白又了然:“殿下莫不是做噩梦了?豸狱固若金汤,又有秦大人派了重兵把守,想来就算摄政王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悄无声息逃了。”
殷臻一惊,猛然看向黄茂:“什么时辰了?”
黄茂道:“殿下莫惊,将将过了子时。”
六年前。
“孤……”刚说一个字殷臻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太阳穴“突突”地跳。
昨夜没睡好。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三日前晋帝告病,他召集朝中心腹商议宗行雍杀还是不杀。
直到此时,无人知道他手中已有宗行雍意图造反的确凿证据。
他临到最终站在豸狱前,才下了决心。
既然是六年前——
殷臻略显僵硬地将视线挪到肚子上。
绸衣下有几不可见的柔软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头晕了一阵。
“轿辇候着了,要劳殿下走一段路。”从均在殿外低声,“殿下此刻便可动身。”
“黄茂。“殷臻坐起身,勉强冷静下来,“你替孤撑把伞。”
黄茂拂身:“奴才该做的。”
外面还飘着雪,地面湿漉漉。踩上去只有“沙沙”的声响。
这条长长宫道六年前也走过。
这年冬天极漫长,暖和两日又倒春寒,狂风吹得脸生疼。
是他一个人回来还是宗行雍也回来了。
殷臻揣着袖子,心里乱糟糟。
黄茂尽力用伞盖将他完全遮住。
寂寥宫道上铺了一层薄雪,两侧檐角高翘,幽长如鬼影。
殷臻走着走着忽然一停,喊道:“黄茂。”
黄茂“哎”了声:“殿下有什么要说?”
殷臻抿了抿唇。
他如今壳子里换了个六年后的自己,当年骤然得知有孕气得发疯,再回来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
他从摄政王府得到的东西远比宗行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多,他确实骗了宗行雍,借薛照离身份大行便利。
殷臻踌躇片刻,还是开口:“孤是不是……不太妥。”
黄茂一顿。
夜色中殷臻五官没在风雪中,有种心惊的美丽。
——这是他的殿下。
黄茂隐隐笑了下:“殿下心中想必有主意。”
殷臻毫不犹豫:“是。”
“宫内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心软是大忌。殿下若没有一击成功的本事,就该静待良机。”黄茂稳稳撑住了伞。
他在宫中很多年了,因一饭之恩跟着殷臻,看他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在只有四成把握时行事,抽出来最后那张底牌到底是……”
到底是腹中之子,还是你自己。
几乎不用他将话说完。
殷臻脚步一顿。
黄茂佝偻了身子,弯腰替他掸掉锦靴上雪粒,这才问:“殿下当真要将事情做绝……置摄政王于死地?”
当年殷臻心烦意乱到极致,不会问出“孤是不是不妥”这样的话,也没有他的回答。
殷臻沉默,然后道:“孤知道了。”
寂静宫道上只剩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
豸狱。
铁链落在地面,监牢铁门锈迹斑斑。
殷臻这是第三次来,每次都探监同一个人。一左一右禁卫把守狱门,验过身份后放人。狱卒矮身在前面带路,手举着唯一可供照明的灯烛:
“贵人仔细脚下。”
幽幽细弱烛光映在石壁上。
血腥味夹杂污秽之物混合出难闻的气味。
殷臻掩唇,低低咳嗽了一声。
他一步一步踩在坚硬湿滑的石面,模糊地想,孤当年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在想什么,是这条狭窄通道太长,还是太短。这条道路走到尽头他出于什么原因下了决心,又出于什么忍住没吐出来。
没在宗行雍面前表露一分一毫。
殷臻看向黑暗中,他知道那里有一双兽类绿瞳,即使在休憩也随时可能恶断人喉管。
“宗行雍。”他忽地厌倦了冗长自我介绍和独白,连名带姓喊。
狱中人懒洋洋睁了眼。
这年摄政王二十六整,较之六年后少了沉稳。
中州城里长大的氏族子弟,锦衣玉食长大,什么见到的都是顶尖。
殷臻其实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本王等很久了。”里头传来的镣铐碰撞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
“——太子。”
殷臻静静看他,开口:“孤要你去戍边,关外二十七城,五年。”
“本王为什么要答应。”
仅隔一扇铁门,宗行雍似笑非笑将手放在竖栏上,镣铐在身后垂落。他对除薛照离外的人实在没什么耐心,说话态度也轻慢。
狱中有滴答水声。
殷臻:“孤是薛照离。”
空气凝滞。
摄政王梭然抬眼,一寸寸扫视他全身。目光先是停留在殷臻那张分外出色的脸上,又停留在他左肩。
脸色很是变幻莫测了一会儿,沉沉:“所以?”
“孤肚子里有两个月大的孩子。”殷臻这时候莫名其妙又生气了,他被牢中味道熏得直想吐,强忍恶心道,“孤要你去戍边,你去还是不去。”
他脸色一变难看宗行雍就察觉到了,他目光往殷臻遮得严严实实的腹部转了一圈,下颔紧绷着。
殷臻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可能是因为牢中味道实在难闻,也可能是因为宗行雍迟迟没有给回应。
他强撑着再问一遍:“孤问你。”
“去还是不去?”
镣铐“咔擦”一声崩断,砰然落地!
“太子要想本王去戍边有千万种方法,非得亲——下豸狱?”
“一国储君!”宗行雍骤然像是怒极,恨声,“到这种地方没人拦着你?”
殷臻少见他这么发怒的时候,一愣神身子已然悬空,他骨子里习惯成本能,一抬手勾住对方脖子,熟悉气息有效缓解了心中焦躁。
宗行雍紧咬着牙,抱着他大步往外:“本王真是……”
殷臻很深地呼吸,将脸埋进他胸口。
他小腹隐痛,还很执着:“所以王爷去不去。”
宗行雍拦腰抱着他一路往外,所过之处无人敢拦,狱卒纷纷跪倒。
天色熹微,地牢狭路尽头漫出一线不明朗的光。
“砰!”
宗行雍一脚踹开最后一扇牢门。
“一个月后。”
殷臻抓住他衣襟的手微微一松。
宗行雍冷着脸,却低下声音:
“本王要确认你无事。”
甬道已至尽头,殷臻没答应也没拒绝,他伸手拽宗行雍袖子,对方无动于衷,用一张不爽到极点的脸对着他。
殷臻想了想,又用唇去贴他脖子。
湿润而含蓄的吻落在宗行雍颈侧,痒意生根发芽。他抱着人的手霎时一紧,缓缓低头,神色莫测地瞧殷臻。
他放薛照离走前二人关系降至冰点。
示弱完殷臻表达诉求:“孤要下来。”
宗行雍气闷:“……你讨好本王和提要求之间能不能隔远点时间。”
殷臻装作听不见。
新鲜空气。
刷啦啦清透剑光循着空隙挤入,十几把冷峭剑尖随之出现在眼底。死侍和禁军对峙,刀剑相向。
远处天边透出微光,地面铺了一层松软的薄雪。
从均视线触及宗行雍身侧殷臻时面色一变。
殷臻冲他轻轻摇头。
他不放心六年前的宗行雍,于是又确认:“一个月。”
宗行雍还没被哄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边接过篱虫递过来的手巾擦手一边吩咐:“一炷香之内本王要在府中见到阙水。另外,让府中那群吃喝玩乐没事干的医师给本王列一条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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