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63)
江秋萍看见这号子人就头痛,自发在心里将李意阑的“差不离”改成了“肯定是”。
李意阑适时将话题续上了:“这三人是在哪里被捉的?前辈又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行踪的?”
白见君坐到了右边的座首上说:“和那扇贩子一样,是我门中人从乡邻口中打听出来的。”
“天行街里有一户人家,几个月以前到京师省亲,家中的锁匙就交给叔伯在照看,前几日全城搜捕时那叔伯还去开过大门,家中确实空无一人。”
“直到昨天下午,那户隔壁的女主人找上了同样住在那条街上的一位蘸蜡师傅,问他定下了两支半斤的刻符香烛。”
“刻符的香烛有讲究,需要现雕,蘸蜡的听说她不仅要驱鬼符,催的还挺急,问过之后得知这户人家最近诸事不顺,男女宿梦难醒,常常梦见家中鬼影飘忽,醒来后精神不济,像是鬼压床。不过那夫妇二人都不太信鬼神,就一直拖着没管。”
王敬元心说这种事情就该来找他,保证法事到灾祸消,永绝后患,不过他善于会察言观色,直觉白见君惹不起,就压根没敢打岔。
众人就听得白见君继续道:“昨天下午,男人上树去摘冬枣,在树杈上看见了一枚青苔泥痕的脚印,被吓得掉下来摔折了腿,女人这才坐不住,跑去找了个神婆,神婆要香烛,闹鬼的事就传到了烛坊。”
李意阑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然后那蘸烛师傅,正好又是快哉门的人,对吗?”
白见君“嗯”了一声,看向那三人说:“这几个人确实挺狡猾的,他们藏在省亲那户人家的柴房里,碰上搜查就翻墙躲到隔壁那户已经被搜过的人家里,等官差走了之后再翻回去。”
江秋萍思索道:“所以那棵枣树上的脚印,是他们在阴雨天,也就是初九初十那几日,翻墙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而主人夫妇所谓的鬼压床也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而是中了迷药?”
白见君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李意阑的时候发出了金铁碰撞的细响,他说:“也许吧,我问了,他们不吭气儿,你们自己审,这是我跟他们交手的时候他们使用的暗器,你看有没有用。”
“还有,他们被抓得仓促,那柴房里有可能还藏着一些东西,也有可能没有,我让人守住了,你们派人去搜一搜吧。”
这人雷厉风行又成果显著,合作起来简直让人通体舒泰,李意阑真心感激,双手接过布包,站起郑重地朝白见君鞠了一躬:“多谢前辈。”
白见君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个大礼,觉得这年轻人不差,本事不小、架子不大,他反正是挺待见。
李意阑道完谢又坐回去,一条一条地下起指令来,他让吴金将新人犯先押到牢里去,江秋萍先带着知辛去翻城中的籍账薄,忙完了再去牢里听审。
张潮带着人去天行街搜柴房,寄声和王敬元去将那位户主的叔伯请回来一问。而他自己负责招待白见君,给这位前辈重复一遍白骨起立的拼凑经过。
大家各自领命,火速散了开去。
——
二十日,巳时初,江陵库部。
一大早钱理就轻车简服,只带了一个侍卫等在了库部衙署外,置郎中闻讯匆匆赶来,恭敬地将他接进了衙门。
钱理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要查那枚丢失的矢服,主管武库的置郎中哭丧着脸,抱怨时间太短,来不及彻查。
这是京中大员们惯用的伎俩,三拖四请、不办正事,生怕得罪任何一个派系,以至于屁大点事情都办不动。
钱理并不想得罪他,只是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谨小慎微,结果只会绝了他的活路,钱理背水一战,也顾不得来年官运还能不能亨通,两眼一闭干脆釜底抽薪,谁不配合就拖水下水。
此刻置郎中一席得体的官腔堵得他查不出去,钱理也不恼火,捋着下颌上稀疏的胡须,欲抑先扬地笑道:“我也不愿意为难你,不止是你,还有著作郎朱大人、守藏司的司主事、三司的盐铁使,都是老夫共事多年的同僚,平时抬头不见低头的,能以和为贵自然最好。”
“只是如今我这项上人头上悬着屠刀,每日提心吊胆,先不托大说要破案,只盼着起码能有点儿进展,好向上头交代,钱理不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之辈。”
他这话将自己贬得太低,听得置郎中简直汗颜,是谁无能一目了然,对方的官衔比他大,他不敢静默,只能苦不堪言地跳出来给钱理戴高帽子,借此表达寺卿大人刚刚那句话是如何的自谦,而自己又是多么的敬仰。
钱理差点被夸成包龙图转世,不过区区几句马屁打动不了他,他摇头笑着,将底牌不太客气地推了出来:“郎中大人的盛赞,老夫委实当不起,既然你实在没有头绪,我也就不再相逼,告辞了。”
置郎中巴不得这尊刨根问底的瘟神赶紧走,腰背一哈,立刻摆出了送客的姿态:“多谢寺卿体谅,您公务繁忙,下官就不多留了,您老慢走。”
钱理站起来,将右手的袖口用力地一抖,接着背到身后,头也不回地大声笑道:“哈哈哈,贤弟,慢不了啦,阎王爷在路上催我。”
穿堂的逆风掀起他的袍角,使他看起来别有一种去不复返的气势。
置郎中被他最后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因为心虚,胸腔里莫名就有些骇然,他眼仁滚动了两圈,小跑着追了上来:“寺卿且慢,这话如此不吉利,焉能随便说得啊?赶紧收回了,唾它三口。”
“早就不吉利了,不打紧,”钱理转过头来,却对着前方的天空拱了拱手。
“风檐刻烛,其他几位大人那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形,你我心中都清楚,举步维艰,再怎么往下查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这就进宫去见皇上,求他即刻赐我一死,另寻其他贤能接替这什么线索都抽不出来的担子。郎中大人,留步!”
最后那句语气极重,置郎中被他唬得冷汗都迸出来了。
等过完十全十美的整整十日,皇上太后气到最饱,这位寺卿爱死不死。
但这案限才过去一天,他就要去太和殿撞柱子,到时候皇上一问他为什么不想活,这老匹夫说是打哪儿都没线索,他纵是巧妇奈何没米,那罪名可就都落到他们这些交不出线索的衙门来了。
这就是所谓先下手为强。
置郎中不愧是京城官场里浸淫数十载的老油条,嘴脸登时一变,从送改成留,拉拉扯扯地告起了饶。
“诶哟我的寺卿,你可不能这样想啊。李家大公子故去之后,提刑就数老哥你是泰山北斗,这案子除了你他谁也破不了!你莫要置气,矢服这边没信儿是我的错,我马上将功补过,纵是不眠不休也定要给你一个交代,你相信我,容我几天。”
钱理较着劲,不肯往后退,侧脸的线条极其冷硬:“九天也叫几天,我怕是等不及。”
既然决定给了,那还不如卖个好人情,置郎中咬着后槽牙说:“后天,最迟后天,我差人把信儿送到贵府上去。”
钱理其实希望他今天就能拿出说法,但心里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库部绝对还没开始查,钱理叹了口气,拱着手道:“一言为定,不用送去,我叫人来取,这回真的告辞了,多谢你。”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马不停蹄地爬上马车,叫侍卫赶紧往下家跑。
师爷许之源一早就跟他分道扬镳,带着拜帖直奔中书省,去找那位和丰宝隆银号有通信之谊的著作佐郎朱大人去了,因此论分工协作,他接下来要找的人是三司的盐铁使。
至于守藏司那边,他已经派人拿着扇贩子的临摹画像,挨个去寻找奉天十三年时在军器监任职的士兵了,这法子很笨,也未必有效,因为那些人离权力中心太远,一无所知的可能更大,但军器监本来就神秘,档案又被毁得一干二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三司离库部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趁此期间,钱理在车厢里看仙居殿的文书。
西宫矜贵,不是寻常人能随便出入的场所,钱理只去过一趟,查看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宫人拐弯抹角地请出来了。
虽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当场杖毙,除了贴身的大宫女和大太监,仙居殿里原先伺候的人都进了掖幽庭,御膳房的尚膳也上了大刑,可搜查和盘问出来的线索却十分单薄。
没有可疑的人,没有矛盾的供词,残酷的大刑就是逼得人认了罪,也死活说不出犯案的过程,一切的一切,和之前的白骨案一模一样。
宫中出于男子不便入宫的考虑,破例让大理寺取走了他们认为和案子有关的东西,仙居殿的殿门、如意桶甚至十九日的早膳,都被取走当做了证物。
钱理不如李意阑幸运,先遇到知辛后碰上王敬元,最近还等来了快哉门的相助,他不知道谈录不了解古彩戏法,对于这个案子,始终难以摸到窍门。
他在路上将文书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没什么发现,最后忽然计上心来,决定将这些案卷全部誊抄一遍,让人快马走官道送到饶临去。
算算路程钦差最迟明晚抵达饶临,即刻上路的话,他的信使能在半路上碰到那行人折返。
半刻之后,钱理在三司见到了盐铁使,这大员比那个置郎中要有诚意得多,带着册薄来回的话,钱理发现他的确还需要时间,也能体谅,只是恳求对方尽快答复。
他这边一早上连碰两个钉子,师爷那边却是时来运转,拿着丰宝隆掌柜给的通信,问得朱大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客套话都没说,蛮横地将许之源轰了出来。
用他的话说,就是许之源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他堂堂佐郎。
许之源气得要命,被赶出来了也不走,就等在门外,让随从立刻去叫堂堂的大理寺卿丞来问他的话。
——
巳时两刻,饶临,益求石匠坊。
籍账册上记载,城东五里坡的这家石匠坊经营多年,小到墓碑大到石桥都能凿,看起来打个中空的石板不在话下,于是知辛一离开衙门,就径直奔向了这里。
随他前来的还有两个衙役,三个人凑在一起有些奇怪,惹得石坊的伙计们频频侧目。
知辛就在这种并没有太多恶意的注目和取笑中,听见了一声“大师”,他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正跑来一个提着铁锤、浑身是疤的石匠。
那人笑意甚浓,笑得疤痕都失去了狰狞气,知辛眯着眼睛想了想,一时没能认出来这是谁。
还是那石匠很快停在跟前,喘着粗气,高兴地说:“大师怎么到这里来了?咋了?不认识我了?我,史炎啊。”
知辛盯着他激动的模样,怔怔地想着,重获新生,原来是这个样子。
第62章 天意
看得出沉冤得雪对史炎影响巨大,这才不到十天的时间,他整个人就焕然一新,从行将就木恢复到了能跑能跳的地步。
由此可见备受折磨的人一旦脱离了苦海,往往能够更快地摆脱过去,就像终于甩掉了一头穷追不舍的恶狼一样。
他能有这样光明的机遇,知辛自然为他高兴:“认得,我过来打个东西。倒是你,旧伤沉珂,不好好休养,怎么会在这里?”
史炎的笑容一顿,有些赧然似的说:“躺怕了,不想成天在床上窝着。”
他在牢里的时候就总是躺着,浑身痛得要命,出来之后还被罩在那种阴影里,躺久了就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拖出去挨打。而且除却这种恐惧之外,他也得提早为以后的生计做些打算。
忽如其来的冤情早就掏空了史家的家底,二老郁郁而终,而于氏明知道冤枉了他多年,平反之后却不见来向他和解或道歉,史炎也觉得难以释怀,一门亲事就这么变成了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