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都是预言(20)
梁泉好笑地摇头,低声道,“贫道本以为是尊者入了魔,这才借着这百人布阵,借的是他们本身生气,可不能持久。”这百人随后该是身体虚弱数日,梁泉已经心里有愧。
赑屃失望地点点头,又低头踏着水面,“你打算镇压睚眦?”
“草木已经开始枯萎,若是不得处理,数年后这里该寸草不生。”梁泉仰头看着赑屃的眼睛,环绕大云山而生存的村庄并不多,但也有数千人。
且睚眦喜好战争,从兵祸,一旦出世,天下将乱。
赑屃让开位置,倒是淡然,“祂本有伤势,吾同祂斗争数十年已到尾声,你这法子倒好。”再如何看不过眼,赑屃也不可能杀了睚眦,梁泉的法子若能镇压,反而是好事。
赑屃好不容易寻到这处清净的地方,又被睚眦打扰了数十年,要不是性格温吞,早就踩死那半死不活的睚眦了。
梁泉颔首,在水面坐下,滴水不沾。
双手掐诀,灵气从他指尖伤口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很快便顺着他所画的阵法蜿蜒而行,他的身体又开始汲取着天地灵气,顺着指尖再度流转。
赑屃贪心地又吸溜了一口,这才不情不愿地攀到虚空,距离那阵法远远的。
常人肉眼所不能见的白气从阵法百人的头顶溢出,顺着梁泉的牵引融入阵法中,以梁泉的灵气做引,在梁泉念完最后一句咒时,刹那光华乍放,刺痛得眼前生疼,只感觉漫天白光。
地动山摇间,只听得一声巨怒的咆哮,宛若震天动地,山石滚动,滔天巨响后,所有光芒剧烈收缩,很快什么都消失不见。
杨广捂着眼睛,酸痛的感觉让人睁不开眼,他只感觉到肩膀的小纸人似乎很是狂躁,在他肩头重重地踩了两下。
梁泉出事了。
杨广心里无疑有着预感,猛地睁开了眼睛。
巨大的赑屃,摇动的山石,飘扬的黄符……这些东西全数都消失了。那阵法百人或站或立,只是精神萎顿。
可原本坐在水面上的梁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广神情骤冷,“小道长呢?”
无人敢应,无人能应,连小纸人都消失不见。
他满身煞气,眉宇间狠厉顿显,“滚,都给朕去找!寻不到,提头来见!”
“诺!”
若梁泉在此处,只能苦笑摇头,三岁看老,倒是真的没错。
波光粼粼,震荡过后的水面有些晃悠,可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却不落半点痕迹。
泉眼往下溯源,有一巨大洞穴,不知有何布置,哪怕在水面下依旧干燥,又有顶头无数夜明珠镶嵌,其亮度更比寻常,温暖如初。
赑屃叼着梁泉趴到洞穴内,这才松开嘴,听着他啪叽一声,砸在了大大的纸人上。
不知什么时候小纸人从杨广肩头离开,顺着水流寻到了梁泉,又瞬间化开挡住梁泉的落势。
梁泉咳嗽了两下,捂住嘴,血液顺着他的指缝留下。他翻身坐好,这点动作就牵引到内伤,顿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强忍着喉间的痒痛,抬手摸了摸小纸人,轻声道,“回来吧。”梁泉拍拍他的衣兜,这处虽然没水,但是刚才小纸人寻来的一路上可全是水,小纸人的身体都快要泡开了。
小纸人委屈地蹭了蹭梁泉的手指,这才不情不愿地缩小靠在他的肩膀不肯离开。它的脚丫子早就泡开了,梁泉有些心疼地摸了摸。
赑屃哼唧地说道,“你是那不要脸的老胡子的什么人?”
不要脸的老胡子……听着这称呼,梁泉眼角动了动,又咳嗽了几声,感觉胸腹都疼痛起来。
“或许,他是贫道的师傅。”他斟酌着说道。
梁泉所认识的人里头,能有这样评价的人不多,只有一个。
“那个死不要脸的?”赑屃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梁泉,要不是刚才爆发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也不会回头去把落水的梁泉叼起来。
凡人生死太易,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梁泉垂眉,嘴里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多,灵气从胸腹崩坏的地方溃散开来,他也懒得去捂住了,他声音越发轻,“师傅只是有些……顽劣。”
他的伤药都在包袱里,眼下也无处去寻。
梁泉的阵法实为冒险,本该是十位道法功德浓厚的道人合力,眼下身处大云山,底下又是蠢蠢欲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梁泉把大部分的压力都转嫁到自身,仅仅凭着自身灵气做引,填补了阵心。借百人生气勾连天地灵气,强行推动阵法,差点损毁根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也自可倒施逆行,借百个凶煞生魂,生前虐杀,凭他们死前戾气,以煞止煞,也可以得用。
在梁泉和百个侍卫间,杨广会做出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侍卫易得,梁泉难寻。
赑屃巨大的身形挪了挪,像是在找什么,很快回头叼了一根扭曲的枯枝回来丢到梁泉身上,“咬一口。”
梁泉倒也听从,只可惜四肢无力,最终还是小纸人捞了一把,递到梁泉嘴边。
梁泉咬了一口,那枯枝却似是灵丹妙药,甘露玉液一般渗透进梁泉的身体,很快便涌动着覆盖住那些受损的地方,灵气不再逃逸。
赑屃垂头看着这洞穴更底下的地方,惊奇地说道,“你这小道也不知从何处来的这一身精纯灵气,还真的把睚眦那半死不活地给镇压了。”
梁泉轻声道,“以尊者的意见,能镇住多久?”
镇压,就跟矛盾一样,起先是盾挡矛,或许一天会矛破盾。
赑屃咕哝着晃了晃尾巴,“你借用了天地灵气,勉勉强强几百年,不过祂重伤如此,或许更久点。”
梁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道黑影瞬间就遮盖住他的头顶,原是赑屃,“我说,那老不死的呢?”发现梁泉勉强算是故人相识,赑屃也没再端着架子。
梁泉抬头,“家师已经去世。”
赑屃一怔,慢半拍地说道,“啧,凡人就是命短。”自相矛盾都顾不上了。
五十年一眨眼就过去,凡人世间竟又是一个轮回。
赑屃虽是这么说,但梁泉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用龟壳蹭了蹭洞穴地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你倒是来得及时,我刚看过,那睚眦果然狡猾,最近几年和我争斗的都是分神虚影,趁机打算溜走。怪不得这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梁泉喉间的瘙痒已经消失不见,声音恢复了正常,“贫道来此,是家师所引。”他把师傅的书信以及弘农龙脉的事情说了一遍。
赑屃对他并没有任何伤害的意思,这点梁泉感受得很清楚,倒是没有一点害怕。
赑屃沉吟了片刻,看着梁泉说道,“外面那人间帝王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梁泉语气温和,“阿摩就是阿摩。”
轰隆声起,赑屃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才在洞穴中间趴下来,梗着脖子说道,“离他远些,他命不久矣。”
梁泉一愣,回头看着赑屃阖上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他靠着墙壁站起身来,回头看着洞口的方向,最终对赑屃行了一礼,“小道谢过尊者。”而后梁泉便步履蹒跚地往洞口走,他的胸腹犹带灼热痛感,但比先前好了许多。
梁泉被赑屃带来的时候神智不太清楚,并不知道该往何处,站在洞口看了许久,这才探清楚这里是何处。
泉眼下方。
他回头观察了这洞穴大小,发现这里乃是顺着泉眼往下,最后牵引在大云山下。远远看来,就像是赑屃背负着大云山一般。
看来赑屃的确喜欢负重。
梁泉刚想把小剑带出来,身后疾驰的力道把他勾回去丢到边上,“且等着。”
赑屃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中是跋涉世事的沧桑,“我倒是想看看,这人间帝王的能耐。”
梁泉轻笑,“尊者又能知道些什么?”阿摩再如何,到底也是个凡人。
赑屃得意地摇头晃脑,“当初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最终还是我给凑成的,不让人呸呸呸,不让我掌掌眼怎么能行呢?”
梁泉闻言有些讶异,他摇头,“贫道和阿摩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赑屃的短小尾巴晃了晃,不小心把墙壁给拍下来几块石头,“这又有何干系?莫要惊慌。”祂像个长者一般宽慰了两句,无论如何都不让梁泉离开。
梁泉摸了摸正垂头丧气的小纸人,轻声道,“别担心。”
凡人的一生对赑屃等神兽而言太过短暂,不论是如何绚烂多姿的日子,一眨眼便成为过往逝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
“你不该希望他来接你?”赑屃嘟囔了句。
梁泉摇头,敛眉安静地说道,“贫道无需阿摩来救,他也不必来救。”
杨广是何人,梁泉失踪或许会对他有些许影响,可这影响对大业来说太浅太浅。丢了一个道士找不见,再寻一个便可。大云山比不得太白山的风云诡谲,但也是高山峻岭,堂堂隋朝帝王,又怎会在外盘踞?
他梁泉,只是个过路人。
……
赑屃呼噜噜地睡着了。
哪怕他睡着了,那条灵活的短小尾巴还在不住的摇晃着,梁泉也没去理会,只是垂头看着小纸人的模样,轻手轻脚给它治疗。
“不听话,都说不能下水。”他声音轻柔地训斥着掌心的小纸人,连带着隐去身形的小剑都忍不住在小纸人身边晃悠,时不时用剑柄轻轻敲着它。
小纸人垂头丧气地趴在梁泉的掌心,一整张纸都紧紧地贴合起来,梁泉的指尖在它身上不紧不慢地勾勒着,完全不吝啬刚刚才恢复的灵气。
小剑在梁泉身边嗡嗡动了两下,还没怎么动作就被梁泉给按住,“当初说不要理会阿摩的是哪个呀?”
小剑:“……呜”
小剑和小纸人一起趴着垂头丧气。
梁泉把小纸人收回衣襟内的小袋,唯有小剑还悬浮在他身侧保护着,一如多年,不曾改变。
他也合上了眼。
大云山,不说漫山遍野,至少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杨广所带来的人。
杨广袖手而立,脚边溪水清清,潺潺流动的水流清澈见底,浅得几乎不能遮盖住人影。
“陛下,下游没有。”
“陛下,山巅没有。”
“陛下……”
杨广的麾下皆是精锐,精锐往往代表着高效。他们口中的没有,至少是普通人所能及的没有。至于梁泉道长眼中的世界,那对他们来说是遥远不可及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梁泉彻底失踪了。
杨广在颁布命令后便彻底知道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依旧浪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站在这泉眼边。
“陛下,天色已晚,再不下山,就得在山上再留一日。”侍卫头子在杨广身后躬身,这天色看起来不太对劲,明后日或许会有风雨,若是继续在此逗留,很是不利。
杨广敛眉,“留。”他话音刚落,天上轰隆一声,天色越发阴沉起来。
没人敢置喙隋帝的话,很快营地就搭建起来,不久后,啪嗒雨声溅落,溪水缓慢上涨。好在侍卫预料到这点,营地都搭建在高地上。
隋帝安静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梁泉消失的时候,小纸人也一同消失,所有梁泉残留下来的痕迹,或许只有今晨他让杨广穿戴上的鹿蜀披风,又以及他挂着的木之精华。
杨广把木之精华给摘下来,小人蜷缩着安静地看他。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小人,不足指头大小,比小纸人还不及,或许还得凑近才能够看得清楚那精致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