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上(12)
王宪让他说得面上铁青,站起身说:“既然都是给皇上当差的,大人何至于逼得这般紧!有钱谁不情愿结?禁军真有本事,干什么苦力,也做八大营啊!那谁还敢不给钱!”
眼见两方气氛不善,外边正掀袍跨入个男人。
“王大人何必动怒,二公子也是快人快语。”他摘了遮阳帽[1],用帕子擦着手,说,“在下户科都给事中薛修卓,就是为着这账来的。”
户科督给事中这个职位不过七品,按道理在阒都连官都算不上。可它特殊,它不仅能督察各部各衙门的办差进度,还能在每六年一次的阒都都察里参与百官德行政绩的评定审查,更能屏开六部直接上书皇上。
王宪开罪不起,忍气吞声地顺坡打滚,说:“怎么敢动怒?禁军是出了大力的,我是不想让萧大人白干。可是延清,你来看看这账,户部拨不出去。”
薛修卓表字延清,人看着格外儒雅。他也不看账,对两人说:“户部的难处,我是知道的。二公子,你看这般,前些日子泉城供了批丝,咱们折兑银子,拿丝如数给你结了,行吗?”
萧驰野一走,王宪就冷了脸,对薛修卓说:“他哪是为了禁军要银子?多半都是自己拿去挥霍了。这二公子自打任了禁军总督的差职,就成日花天酒地,次次都把人逼得没办法,一点都不肯体恤!”
薛修卓笑而不语,没接话茬儿。
* * *
萧驰野出了户部办事房,就上马往东龙大街去。他比五年前更显高大,瞧着从前那股冲劲也淡了。
楚王李建恒等了他一早上,见着人赶紧说:“你干吗去了?可急死我了!”
“浪啊。”萧驰野坐下饮尽了凉饮,见屋子里边镇着冰盆,便舒展着四肢,躺那罗汉床上,说,“这儿舒服,外边热得人头昏。我睡会儿。”
“那不成!”李建恒使劲摇着自己的毛竹扇,敞着衣叹气,“你得等我说完再睡啊!”
萧驰野夜里不知道干吗去了,这会儿困得难受,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李建恒先就着娇宠的纤手喝了口冰酒,才说:“我上回给你说的那女子,你还记得吗?就是五年前我养在庄子里,准备自个儿收的,结果被小福子那王八羔子拿去孝敬了潘如贵那阉贼!”
萧驰野“哦”一声。
李建恒更起劲,说:“我前些日子出去避暑,在庄子那边又见着她了!小娘子养得细皮嫩肉,瞧着比五年前更可人,看得我心猿意马,恨死阉人了!狗贼横刀夺爱,坏了我一桩好姻缘,这事儿能完吗?不能完!”
萧驰野打着哈欠。
李建恒气道:“你是不是兄弟?须得给我想个法子弄他一次!潘如贵碰不得,小福子也得挨打!”
萧驰野是真累,他说:“怎么弄?把人从宫里拖出来吗?”
李建恒推开侍奉的娇宠,合了扇子,说:“马上端午,皇上要去西苑看龙舟竞渡。到时候潘如贵势必要跟着去,他跟着,小福子就也得跟着。等到御马监赛马时,咱们就把他套出来,打死他!”
萧驰野似是睡着,李建恒见他不吭声,便说:“策安,你听着没有。”
“打死不成。”萧驰野闭着眼说,“潘如贵若是因为这事恨上你,往后有的是麻烦。”
李建恒悻悻,说:“那打一顿总成吧?不出这口恶气,我连饭也用不下。话说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晚上做什么去了,我上回给你挑的雏儿你怎么还给打发了!”
萧驰野彻底不作声了,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拇指上没了骨扳指,虎口的牙印却留下了痕迹。后边李建恒又说了些别的,他一概置若罔闻。
* * *
几日后端午节,久不上朝的咸德帝撑着病体移驾到了西苑。伴驾宫眷都着着纱衣,纪雷跟八大营统帅奚固安一同保驾,禁军得了闲,也传萧驰野去了。
萧驰野到时人已满了,咸德帝插完了柳,正待御马监赛马开始。随行的光禄寺挨着席位上角黍和糕点,李建恒待在亲王席座上冲萧驰野招手。
萧驰野把马鞭扔给后边的晨阳,一边解着臂缚,一边入了席。
李建恒今日还掂着那毛竹扇子,说:“你怎么才来啊,可急死我了!”
萧驰野说:“成天急,没事吧?”
李建恒扇着风,说:“我这不是说惯了吗!喏,看见没?小福子在那伺候着呢。”
萧驰野看一眼,见小福子正喜笑颜开地附在潘如贵耳边讲着话。他说:“待会儿别往上冲,叫人打一顿就行了。”
半个时辰后,小福子踩茅坑边正准备放水,忽地眼前一黑,被人用麻袋罩了个彻底。
“欸!”小福子尖声欲喊,却被人一拳给捣晕了。
李建恒见着麻袋,二话不说,先提起袍子,抬脚就踹。小福子蒙着麻袋被堵住了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地翻滚。
前头的赛马正值关键时刻,谁也没听着声。
小福子被打了小半个时辰,李建恒还没觉得出气,就被晨阳给拦住了。晨阳冲后边的王府侍卫使眼色,侍卫们赶紧抬起麻袋跑。
“殿下。”晨阳说,“人再打就死了,下回吧。”
李建恒扯正袍子,看他两眼,说:“把人扔哪去?”
“总督吩咐了,扔湖边林子里。待会儿开宴,侍奉的内宦都从那里过,他就能解捆了。”
李建恒又冲小福子适才滚过的地方呸了一口,回席上了。
* * *
开宴时李建恒已经忘了人,萧驰野留心看了看潘如贵那边,却没看见小福子的身影。
李建恒用筷子拣着菜,说:“八成是觉得丢人,跑回去换衣裳了。他们御前伺候的内宦最怕身上不干净,让主子们嫌了。过几日去我庄子上玩吗?也让你见见那小娘子。”
萧驰野喝着冷茶,说:“我忙呢。”
李建恒嘿声一笑,说:“给我也装?你忙,禁军都快解散了,这闲职有什么可忙的。”
“忙着吃酒。”萧驰野也笑了,那眼盯着手里的茶,侧颜有几分不正经,“秋天一到就是都察,得请人吃了酒,才能保住这闲职。”
“做人哪。”李建恒点着筷子,说,“就是得锦衣玉食地养,混吃等死地活。他们讲什么潘党什么外戚,斗得死去活来,累不累?那都有什么意趣。”
“是啊。”萧驰野越笑越坏,“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玩儿最痛快了。”
李建恒看他那目光,也笑,说:“都察怎么回事,谁敢抹了我兄弟的官?你那可是皇上亲封的,咱们是奉旨混日子。这么着吧,赶在秋前,我在府里开个赏花宴,你把人都请一请。”
“不着急。”萧驰野说着打量着西苑,从层叠起伏的檐角边看见了昭罪寺的宝殿。他眉间一皱,说,“这儿倒挨着昭罪寺。”
“还惦记着呢。”李建恒说,“那扳指都掉了这么久了。”
萧驰野习惯性地蹭了蹭拇指。
“那沈氏余孽也关了五年,还从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人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皇上也没问过。”李建恒说,“倘若里边关的是我,别说五年,就是半个月,我也得疯。”
萧驰野虎口疼,不想提这人。
正好湖边起了鼓声,李建恒丢了筷子,起身催道:“走走走!龙舟竞渡,他们保准儿要赌钱!”
萧驰野正欲起身,却见着纪雷快步穿过人群,对着潘如贵倾身说了什么。潘如贵骤然转过头,仅仅一瞬,重拍了把桌案。
萧驰野立刻看向后边的晨阳。
晨阳一愣,说:“总……”
“皇上!”纪雷已经跪在御前,朗声说,“龙舟竞渡怕是不成了。方才微臣率领锦衣卫巡查,竟从水里捞出了大内当值的小福子!”
咸德帝剧烈地咳嗽,潘如贵上前为咸德帝抚背。咸德帝稍微缓和些,才问:“他在水里干什么?”
纪雷抬首,也不知是望着咸德帝,还是望着太后,沉声说:“人已经溺死了。”
满座宫眷一阵骚动,都用丝帕掩住了口。
李建恒当即撞倒了桌上的茶盏,他惊慌失措地扶起来,看向萧驰野:“我只是说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1]:士大夫常戴的遮阳帽。
时间线咸德三年,到这章开篇的咸德八年,正好五年。
第13章 小蝉
萧驰野不看李建恒,用手指缓缓拨正了茶盖。他说:“少安毋躁。”
李建恒魂不附体地坐回椅中,接着听见太后问:“圣驾在此,巡防严谨。怎么好端端地溺死了人?”
纪雷说:“回禀太后,微臣已派人将尸首抬去待仵作验查,稍后便知详情。”
“此话怎讲。”咸德帝久病不愈,眉间积压的皆是阴郁之气,他说,“难道他死有蹊跷?”
纪雷说:“皇上,人捞起来时,浑身瘀青,分明是挨过拳脚。小福子虽是宫中内宦,却不兼二十四衙门中的要职,仅仅是皇上的近身太监。他若是死前遭受过虐|打,只怕凶手图谋不小。”
咸德帝撑住桌案站起身,寒声说:“朕才出宫,就有人这般迫不及待。”
“皇上。”海良宜出列而跪,说,“今日锦衣卫与八大营交换巡防,凶手若真是有所图谋,岂敢这般潦草行事?小福子平素多担出宫采办之职,惹上私人仇怨也未尝不可能。”
花阁老花思谦端坐未动,却说:“仁时此言差矣,胆敢在御前下手之人,分明已将皇上与在座群臣不放于眼中。宫外寻常百姓,谁有这个胆子?”
萧驰野稳坐不动,心下百转。
晨阳午时三刻将小福子拖去了林中,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开宴送菜的内宦和换防巡查的八大营就能路过。今日在座皆是权贵,离席换衣、吃茶、去恭房者根本记不过来。不仅如此,随行军士与内宦皆有苑中行走之权,只要有人在一炷香的空隙间轻轻给小福子一脚,他就能溺毙池中。
眼下观望局势,棘手的不是如何解释小福子身有瘀青,而是纪雷已然带走了风向,将这一桩杀人命案变作了谋反疑案。
萧驰野指尖扣在茶盖上。
这把火绝对不能烧到楚王身上。
如今皇上病重,太医院也束手无策,何时会驭龙宾天谁也预料不到。可是咸德帝膝下并无子嗣,一旦事发突然,李建恒就是顺位继承。
今日之事全是他思虑不周,李建恒离席太过于明目张胆,决计敷衍不过去。
萧家如履薄冰,若再被疑心牵连皇位大统,离北十二万兵马就是萧既明的颈头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