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30)
他面色骤变,我缓和语气,好声劝道:“下官也是为大汗您着想,这战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您且退兵,待政权稳固再来决战,条件您请提。”
他不但不动怒,反而哈哈大笑道:“江相说得好。可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好猎手不该轻易放过自己的猎物。”
我笑道:“好的猎手最需要的是沉得住气,只等最佳机会才出手。樊州就在此,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看着我,神情认真,缓缓道:“倘若我想要的不是樊州城,而是你呢,江现?”
我愕然,这是在劝降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你在梁国的事我都知道。你的百姓因吃不上饭屡屡暴动,你的提议却总被反对,被人抹黑,无法施展胸中抱负,你的皇帝却只知玩乐,不理朝政。江现,非是你不好,而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君配不上你。夏国如今打下这片领土太辽阔了,我需要你为我辅佐经济,良禽择木而栖,若你肯投降,我答应你饶樊州城军民不死,这些战俘也可释放,新王朝,我仍让你做宰相。”
这番话可谓绵里藏针,如今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若我不降,樊州城十万百姓,那些俘虏,都会惨死在我面前。
他们与我相处两年,都是熟悉的人。
但若我投降,樊州虽能得救,大梁却会失去最后一道防线,五千万百姓将有八成惨遭屠城,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悄然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剩下的则在夏人的铁蹄下屈辱求生。
不是我没看见,就代表没发生。
更何况,若我接受高官厚禄,樊州将士们流的血,不就成了我待价而沽的筹码了吗?
但另一方面,夏国四位丞相,皆学贯古今,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却把百官之首留给我,算是难得的礼遇。
我再横眉冷眼,未免太不识抬举。
只好无奈笑道:“多谢大汗。然人非禽鸟,我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江现是七尺男儿,既受国恩,当以死守节,岂能背信弃义?大汗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突然问道:“你想做忠臣还是烈女?”
“什么?”
我没明白这是何意,再要细看,那抹明亮的笑却已消失不见,恍若刚才都是幻觉。他的目光望向北方辽远的苍穹,淡然道:“既然江相不愿,朕也不强人所难,你请回吧。”
我再提议和,他却不欲多谈。
只好将盏中凉透的茶饮尽,告辞离开。
刚行出两步,却听吉尔格勒雄浑有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江相,回去后你仍有机会考虑。但是记住,倘若被朕攻破城门,忠臣烈女你都做不成,只能做奴隶。”
那瞬间,我若芒刺在背,森冷寒意像五彩斑斓的毒蛇沿后领滑过脊背,不由打了个激灵,心里却想,这才像吉尔格勒该说的话。
屠杀战俘,散播恐怖,以雷霆手腕震慑对手,是他最擅长的。
我紧抿唇角,微微点头,快步走出现星楼。
临走前再看了眼那些等待被屠杀的战俘,悲泣声和欢笑声如同指甲刮骚毛玻璃发出的凄厉声响,刺痛耳膜。
走出很远,很远时,仍在我耳畔回荡。
我回到城下。
夏帝已派两名降卒送来刘钧的尸身。他胸前中了六箭,血红甲衣,身体早已僵冷。
据说是死于夏国大将伊勒德之手,那名将领是出了名的暴虐,奸/淫烧杀,在中原人耳中亦是恶名昭彰。两名投降士兵则因触犯军法被鞭笞怀恨在心,故而投降。
我沉默地听着,见他面容安详,忍不住伸手想探他鼻息,以为他还活着,还像过去那样被我拐着弯骂了也听不懂,傻傻地冲我笑。
但我刚弯腰,拨开发丝时,却在他苍白的脸颊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大块暗红尸斑……我手一抖,泪水蓦地浮出眼底,忙抬袖偷拭,被叶潇看到,不停问我还好吗?
我摆手道无妨,站直身,清清喉咙,平静地下令处斩降卒,清点损失,火化安葬。
下葬时天空阴霾,稀稀拉拉下起小雨。
我脑子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众人散去,才发现自己正对着那墓碑发呆,上面是我亲手刻下的几个字:抗夏英雄刘钧之墓。
我不禁抬手,指尖颤抖地描摹他的名字,喃喃问道:“你这次为何不投降了?”
没有人回答我。
不知怎的,我无意间想起两年前我们在樊州城外相聚时,拔剑立誓说过的话: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誓死抵挡夏军入侵。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现如今樊州三面受困,战败在即,终究是……天意难违!
就如史书记载的那样,樊州失守后,接下来每座城竟连三日都守不住,大梁将在两年内迅速灭国。
这是汉族第一次真正被异族征服。
因人口锐减,战乱流离,许多技艺文化彻底失传,后世只能在传说中摸索到只言片语,华夏文明遭受巨大打击,本已出现资本主义苗头,却在历史的岔路口,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还能扭转败局吗?
大雨如注,冲刷着我的身体,沿发丝不断成股淌下,落至膝下的草木,顺着枯枝成串滴落,没入土壤中。
身后范顺为我撑起伞,低声劝道:“丞相节哀,当心着凉。”
我看到那纸伞全遮在我的头顶,雨线倾洒,打在肩头,将他浑身浇得湿透,强打起精神,支开叶潇,对他勾勾手指,问可有参政的消息?听闻他在围击过程中箭落水,生死不明。
答曰还没找到尸身。
没找到就好,希望他还活着。
我又问:“我记得你也是北方汉人?可有亲人在世?”
他答道:“已经没了。末将家乡被烧为灰烬,父母在逃难中走失,只有个相依为命小妹,被夏人奸/淫杀死。”
我沉吟片刻,道:“今日我与吉尔格勒谈判,他不肯退兵,但我听出京中形势大好,东西路他无法攻下,才会加紧突破中路。樊州建城便是为抵御夏军,我将死守樊城,为后方争取时间,你呢?怕死吗?”
他坚决道不怕。
我点点头,命他烧光城中剩余粮草,仅留出三天的量,封锁民居,召令全城百姓在城中安营扎寨。
再找几名口风紧的士兵,将我放在地窖的炸药取出,分别藏于每栋民居中,完成后务必灭口,不可再留隐患。
最后传信吉尔格勒:三日后,开城投降。
这个数量的炸药,足以将樊州城夷为平地。
待嘱咐完,又见叶潇正站在林边,撑着伞蹦蹦跳跳地踩水坑,身材娇小,眉眼乖巧,淡黄色衣摆穿梭在雨帘里像一朵在秋风中摇摆的枯叶蝶。
我忍不住想起小外甥,思及他全是被牵连,便令范顺趁下雨秋水暴涨派几人趁夜送他逃走。
待安排过种种事宜,让他退下,独自焚香祭奠,化去黄纸。
纸灰如雪,飞扬在天地间。
我撑起纸伞,抚平衣摆,对着他轻轻说道:“这仇我必十倍,百倍讨还。义兄,你若在天有灵,便助我一臂之力!”
匹夫之怒,亦能血溅三尺。
第29章 番外:往事
许是淋了雨,刚回城我便发烧病倒。
城中药材短缺,只喝了些驱寒的药,躺上整日整夜,不见好转,后来更是人事不省,连意识都没了。
我在睡梦中昏昏沉沉,挣扎着想醒来,却被扯着脚踝,拖向梦境更深处,今生种种走马观花般回放:
十五岁登进士第,出任澧州,一战成名,先帝病逝,位极人臣,四处竖敌,统战樊州……
这三十年。
形形色色的过客,大起大落的人生。
此战无论结局,我都将在史册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不知后人会如何看我。
一个玩弄权术的无能之辈?
一个贪图玩乐,耽误国事的奸相?
我都已不在乎了。奸相也好,庸相也罢,谁又能穿过浩瀚青史看到真正的我?谁又知晓,在那之前我想要的只是有人爱我罢了。
我前世生于高知家庭,母亲是理科博士。她在念书时与隔壁院的文学教授相恋,意外怀孕。
她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生下我。
她因此失去了爱情,学业,变得负债累累,一边工作,一边照养我。
这些都不是秘密。每当我表现得不尽人意,她便会与我讲起往事,告诉我她未完成学业都是因为我,是我的到来牺牲了她的梦想。我每每听到都会恐疚流泪,不敢调皮,不敢撒娇,用功读书,害怕妈妈伤心。
小学五年级跳到初中,两个月学完初中课程,直接进高中,因上学早,我比同班的哥哥姐姐们小四岁多。
我的人际出现了问题,在学校没人说话,每天都很想回家。
但妈妈很忙,小时候便将我锁在家里,长大就让我住校,有时周末也不让我回家。
我不敢告诉她,怕她担心,只好忍耐。
我真的很爱很爱她。
甚至常常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如果没有我,她不会失去梦想,我又怎能再给她添麻烦?
后来有一天我回到宿舍,发现自己的被褥不知被谁洒了一滩水渍。
我当然能感觉到自己是被讨厌的,当时原本吵闹的宿舍格外安静,任何人都能察觉气氛不对。
我犹豫许久,选择息事宁人,不问,不说,装作没发生,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喜欢我,结果却是类似的事偶尔再次发生。
被子湿漉漉的,夜里很冷,我没法睡觉,想回家又怕妈妈担心,便躲到同楼层的厕所里看书到困倦,有时就那样沉沉睡去。
我会减少出现在宿舍。
没人说话,就读她书柜里的书,那些时间里,我翻遍她所有藏书,在那狭小纸张上,构建属于我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