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62)
“小气鬼。”李重岩笑着骂了一句。
季宋临没理他,转过身对符阳夏说:“我们出去吧,外面出太阳了。”
他们走下檐廊前的白色台阶,来到阳光普照的花园里,他们一下子就前面后面都晒到了阳光。园中的小径铺着彩色的鹅卵石,两边种着杜鹃和大叶冬青,湿漉漉的细沙铺在通往紫藤走廊和白桦林的石板路上。符阳夏眯起眼睛,眉梢挑着喜色,他喜欢风雪过后的第一个晴天。季宋临从衣兜里拿出一根红色的布条和桃木牌子,他用布条把桃木穿上了。
“这块牌子上有什么?”符阳夏问。
季宋临翻给他看:“有我们两家的家徽。”
这是吉祥的寓意。季宋临踩着一块白石头,抬手把布条系在了核桃树的一根枝条上。他跳下石头,走到符阳夏旁边去,他们一起看着那块桃木牌子,看起来就像枯树的吊坠。
刚才他们拍照时,这棵核桃树就他们身后,枝条上挂满了新雪。天空蓝得像要滴水,一只鸟也没有,万里无云。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仿佛只出现在隐秘的白日梦里。
*
符阳夏和季宋临坐在床沿,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他们说了很久的话,但更多的是沉默。沉默。夕阳在宁静中完全落下了,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月亮悬在了窗框上,满天的星星亮了起来。
季宋临没有开房间里的灯,符阳夏也没让他去开。两人各自坐在沉沉的夜色里,月光洒向窗棂,整洁的窗帘随着晚风起伏。季宋临穿着背心,月光照亮了他手臂上的纹身。
“你知道你儿子的事了吗?”符阳夏开口问道,他喝了一口啤酒。
季宋临看了看他,拿着啤酒瓶说:“什么事?”
符阳夏犹豫了几秒,回答:“我们两个的儿子,他们相爱了。就跟我们当初一样,他们走上了一条老路。”
说完他又喝酒,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瓶了。季宋临看着他喝酒,屋子里飘着浓郁的酒味,风一吹进来,味道就散了。季宋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笑起来,然后喝酒。他一直在笑。
“我的天哪。”季宋临喝完了最后一口,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哽咽,手撑在膝盖上,捂住眼睛,“我的天哪。”
“符家和季家缠了两代人,两辈子,绕不过去了。一定是你那年挂在核桃树上的牌子起了作用,它把我们两家牢牢地锁在了一起。”符阳夏晃着瓶子,他喝醉了,醺醺的酒气让他晕晕乎乎。
季宋临抹了一下眼眶,放下手,抬起瓶子想喝一口,但终究没有喝下去。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床榻和地板,星星像红果一样在落。季宋临低下头,说:“时间又赶在了我们前头。”
“但这次不用我们去追赶了,我们的后辈会追上时间的。”
“山海可平。”季宋临说。
符阳夏睁着被酒精熏红的眼睛,扭过头看到了月亮。月亮是假的,但符阳夏认为它是真的。符阳夏说:“月升月落,就是一辈子。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第235章 他乡故知
【微博@秦世溟。】
不要一味躲进黑暗,黑暗让一切毕露无遗。
“我要去洗个手。”符阳夏说。
季宋临回过身,撑着床沿说:“盥洗室就在隔壁第二间。”
符阳夏站起身,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衬衫是制服,领带和别针早就取下来放在了台子上。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扣子解开了,脱掉衬衫后搭在椅子上,裸着上半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季宋临默默地坐着,看着他走出去。屋里只剩下了寂静。过了几秒后他去把椅子上的绿色衬衫捞起来,去衣柜里取来干净的空衣架,把衬衫挂了上去,晾在阳台上,好吹走衣服上的酒味。他怕把符阳夏的衣服弄皱,符阳夏是军委副主席,他坐在国防部的军委办公厅里,灰尘落不到他身上。
盥洗室里的灯亮了,符阳夏关上门,撑着洗手台,头疼得厉害。他喝酒喝得太多了,想睡觉,但是有种特殊的情绪又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保持清醒。胃里很热,但也仅限于此,他不想呕吐,也不想大喊大叫,只是头疼,还有水一样淹上来的疲惫。灯光不亮,温黄色的,镜子上有一盏白色的小灯。墨绿色的瓷盒盖着铜鎏金的镂空盖子,里头燃着熏香。
符阳夏拧开水龙头放水洗手,再浇起冰凉的水洗脸。酒气被寒意驱散了一点,他反复洗着嘴唇,想象着这个地方刚才被季宋临吮吸啃咬的样子。符阳夏闭着眼睛,有些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像午夜的噩梦那样折磨他。不管事后再怎么弥补,也无法修复业已发生的创伤。手指上划了口子,用创可贴可以补上,但灵魂上出现了伤口,用创可贴是补不上的。
水龙头没关,水淅淅沥沥地流淌着,符阳夏想听听那流水声,容易让他想起绿荫森森的大花园。他默默地等待着,等着心情平复,等自己在短短几分钟内学会如何与季宋临相处。他曾想象过无数次见面时的情景,却从来没想过他们该怎么面对那起起跌跌的三十年。他们共同经历了最好的时代,再各自经历了最坏的时代,最后又走到一起,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水流了一阵就停了,被人关掉的。季宋临走到符阳夏身后,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把符阳夏困住。他抬起眼睛看了看镜子里的两个人,低头把下巴搁在符阳夏肩上,说:“别一直放着水。”
【微博@秦世溟。】
符阳夏默然,没再多说什么。季宋临知道他在看自己手臂上那块被光照亮的纹身,他能从镜子里看到符阳夏所有的表情。符阳夏盯着季宋临的手臂,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季宋临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过他没拿自己的纹身说事,问道:“你身上的那只狐狸还在吗?”
“还在。”符阳夏点点头。
“我还以为在我不在的这十二年里,你早就去把它洗掉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把那里露给别人看。”
【微博@秦世溟。】
在鹫鹰和狐魃较量的时候,符阳夏在水流下的时候看到了黎明前的兵舍。熹微的晨光从窗格外照射进来,一棵香樟树自在地摇晃着枝条,沙沙的声响就像蚕在啃食桑叶。符阳夏的身体随着季宋临的动作而晃动,但他的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远方,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任何海中的孤岛,只是远方。
【微博@秦世溟。】
月亮升高了,刚迎接过晚霞的天空又承载起了星辰的重量。浩瀚的宇宙,光到达地球需要跋涉亿万个黑夜,仰望星星其实是在仰望过去。在天穹的西北方,有一个光点在慢慢变亮,仿佛流星正朝着地球飞来。光线向四周放射,逐渐变大,光晕像一滴水一样慢慢散开,每散开一厘米,其实就是百万千米。
那是一颗恒星,在变大、变亮,也许它曾有个诗意的名字,被记录在季宋临的天文观测手册中。光变得越来越亮,似乎在积蓄着力量。在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后,恒星彻底爆炸,大质量的光线和星体物质从磁极喷//射而出。灾难性的爆炸持续了数分钟,留下一团美丽的余辉。余辉在地球上看就是一个暗淡的红点,但这就是星星死去后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们从浴室里出来已经晚上十点了。季宋临给符阳夏找了一件执行员训练时穿的短袖衫和一条白色的宽松防蚊裤,说:“先将就一下吧,制服明天还要穿,让它晾一晾。”
季宋临拿着符阳夏脱下来的裤子,搭在衣架上挂上凉台,凉台的横杆上挂满了符阳夏的衣服,他的大衣、军装外套都在上面。符阳夏扶着椅子挨着床坐下,看着季宋临拉开门走到凉台上去。被皮带抽过的地方疼得像是在烧,符阳夏略微动了动身子,好让自己没那么痛。
卧室里终于开了灯,中间有一盏大灯,床头上方安着三盏颜色稍暗的小灯。月亮从窗棱上消失了,爬高了一点。季宋临出去了很久都没有进来,符阳夏环视着这间屋子,喝空的啤酒瓶高高低低地放在柜子和桌子上,酒味稍微淡了点,但还是留下来了一些。换气系统开着,嗡嗡作响。符阳夏坐在床边看到床头柜上放着摊开的笔记本,他把它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