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99)
符衷把搭在手臂上的外套抖开来穿上,再戴好围巾:“如果我们逼得太紧,叛军一定会狗急跳墙,到时候场面绝对会失控。”
“但起码我们能说说黑洞危机的事,我们试着去转移社会注意力,让他们别整天被一群叛军搞得神经兮兮的,而是应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咱们头顶的黑洞,那才是全人类的大问题。”
“MCS和深空母舰现在都被叛军控制了,而我们早先就对社会公布过我将要凭借这两样利器一举扫除黑洞危机。现在利器落到别人手里去了,我们要怎么说?现在北极基地的代表发言人就是我,你有什么好点子吗?说不定我能用在新闻发布会的稿子上。”
林仪风放下手,扶在栏杆上,两人面对面站着,激烈的争论让他们忘记了手里还有咖啡没有喝。符衷把咖啡杯放在一边的台子上,这个动作就表明他打算把这杯饮料丢掉了。林仪风撩开大衣,把手撑在腰上,换了个姿势站着,好减轻膝盖上的疼痛。他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望着阴沉恶浊的雪域,这地方终日雨雪绵绵、混沌不堪,春天迟迟没走上正轨,何况现在已经是北半球的盛夏了。
“符衷,”林仪风忽然叫他名字,像是要促膝长谈,“你今年多少岁了?”
符衷没去看他,他绷紧了嘴唇在思索着难题:“25。”
林仪风点点头:“嗯。而我已经48岁了,差不多已经活了两个25年。”
符衷的目光从遥远的北极拉回到林仪风身上,他看着林仪风寡淡的眉目,忖度他这句话的意思。符衷一言不发,林仪风抬着下巴,接下去说道:“在这之前,你遇到过这种极端事件吗?”
“没有。”符衷诚实地回答。
“但是我经历过,而且很多。”林仪风转过身来看着他,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傲慢、带着压迫感,“1990年空洞危机,2008年ALICPT,2010年‘方舟计划’,2017年反恐战争,2021年‘回溯计划’,2022年黑洞危机。我全部都经历过,而且亲身参与。我在这些重大事件中做过的决策比你喝过的咖啡都要多。符衷,你现在都还没不算真正涉足政界对吧?”
林仪风像是在审讯犯人,他这一套在讯问室里经常见到。但符衷并没有被他的压迫感打倒,低头不紧不慢地把咖啡杯丢进垃圾桶:“我能听懂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太年轻,没有你那么经验老道。我承认这一点,谁叫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呢?但是林部长,在‘回溯计划’这个问题上,你的经验恐怕还不能与我相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回溯计划’就是‘方舟计划’的翻版,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所有的公关危机、社会舆论可以说是在炒冷饭了,我知道怎么对付这些破事。”
“回溯是回溯,方舟是方舟,就算‘回溯计划’是你们一手策划的,但请不要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是在重演历史。你亲自在‘回溯计划’里端过枪吗?你亲自踏上过古地球的大陆吗?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过那些厨师、水手、执行员甚至指挥官的絮絮低语和轻声抱怨吗?你没有。你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符衷的话像是从风中传来,潮湿的雪气让它变得沉甸甸的。林仪风没有抢白他的话,符衷总是讲些嵌骨头的双关语。符衷接着说道:“不要抱残守缺,十二年前的事早就已经变成文物了。‘回溯计划’里83%都是年轻人,包括指挥层。MCS的发明人是个毕业实习生、‘龙血污染’的终结者之一你也见过了。还有你的儿子,正在抢夺MCS和深空母舰的控制权。”
林仪风没有争辩什么,他忽然被符衷的某句话击中了内心。就是这句话让他猛然惊醒,原来时间前进得如此之快,十二年前的东西已经是老古董了。他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默默地琢磨一些事。似乎这些充满无畏的勇气走在最前头的都是新面孔,连齐明利都不免在某些方面显得过于古板,因此他们的智慧、眼界和想象力都是老人们无法比拟的。
琢磨了一阵,最后林仪风抬起手说:“好了,不争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如相信直觉。说说看,凭直觉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符衷看了眼时间,抬脚往楼梯口走去,说:“我直觉认为目前的状况对我们不利,我们不能把这些事声张出去,至少不是现在。我们需要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真正的转折点到来。”
“但我们必须要做出点什么,我们已经知道了兵工厂所在地。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现实就会赶在我们前头。”
“万一又是无用的假情报呢?”符衷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看着林仪风,“而且目标还在海外,这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
林仪风走下去:“这次不会错了,唐霖这样的人绝对会这么干,乌干达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充满了种种隐喻。”
符衷快步走下楼梯转上一条走廊,他快速地在脑中衡量了这其中的利弊,最后点点头:“现在就去做,一定要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会想办法拖住局势,为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林仪风立刻拨出了电话:“我们要进入乌干达领空,必要情况下可能轰炸其本土。去和乌干达的政府交涉,用卫星把改造人工厂找出来,再通知军委派距离当地最近的联合作战部队前往摧毁兵工厂基地。”
符衷随后赶到海底城,打开格纳德军工厂的临时生产流水线,那里的工人将满满一货架的“地狱虫子”推到符衷面前。符衷站在透明的平衡舱外看着里面摆放的一支支导弹,扫视了一圈后说:“这是齐明利教授发明的对付改造人的唯一武器,我们叫它‘地狱虫子’。第一批‘地狱虫子’已经由‘赤道’中队运往了北京,但他们现在被困在了太平洋中部。”
“我们可以将这种武器送去给联合部队,再让他们前往乌干达就行了。”林仪风看了眼邮件,“已经联系上了乌方政府,正在调动卫星前往侦察。距离当地最近的联合作战部队位于科摩罗岛,出动飞机可在十五分钟内到达目标空域。”
“这里有30支‘地狱虫子’,分拨给作战部队,我们会派出护送小队和专家一同前往,他们得知道这种武器怎么用。”符衷站在平衡舱前很快地在许可证在签了名,递给林仪风,“位置定下来后,让他们派一架‘收割者’无人机监控全区,如果能行的话,就用无人机挂载导弹轰炸,风险小一点。他们有没有配备速度超过10马赫的战机?”
林仪风摇头,说:“目前速度在10马赫以上的战机还是时间局的专利,我们只配备给了时间局在全球部署的某些基地,和等级在一级指令以上的军事辖区。科摩罗岛的等级是三级。”
符衷点点头:“那就这么干吧。其实我很想亲自去一趟,但现实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得待在北极控制这里的局面。”
“你为什么会想去那地方?”
“因为我经常梦到那里,梦到非洲,梦到丛林,梦到信号弹爆炸后燃起来的紫色烟雾。”
“你去过那里?”
“不,我从没去过非洲。我梦到是他的过去。”
林仪风皱了皱眉,从平板上抬起头来,说:“谁的过去?”
符衷没答话,他看着另外的地方,手里摆弄着软绵绵的薄手套,小指上套着一枚缟玛瑙尾戒。他穿着漆黑的外套,没有拉腰带,敞开着前襟,脖子上挂着一条芦灰色的围巾。符衷这样的打扮就能让他看起来是个一点一画的人,修理整齐的鬓角和毫不散乱的头发增添了他的从容不迫,而丝毫不见慌乱之感。符衷脚下踩着靴子,为的是时刻准备着上场作战。
他上上下下都很精细,没有一点突兀的地方,一切都恰到好处。能这样拿捏住气质并收放有度的人并不多见,符衷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任何事都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
符衷没有说出季垚的名字,他只是默默地想念着,把这个名字含在舌尖上,感受着苦涩中渗透出来的那丝丝缕缕的甜味把自己全身流淌一遍。很少有不去想念他的时刻,如果哪忽然发觉自己不再去想他了,符衷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发疯。他们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太多了,瞬息即逝、戛然而止,久久的沉默装载不了那么多遗憾。季垚是热浪,也是夜晚,是一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