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40)
孟然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好像习惯了这种质疑,对于姑姑的吼叫无动于衷。
“景丞已经死了!死了!最后从那个世界出来的不光是你,还有尸体残缺的景丞……死了啊,他死了啊!”姑姑不再顾着爷爷的存在,失控地吼叫起来,“他的骨灰是我亲眼看着放到墓里的,你怎么还在说他活着这种话啊?你是不是疯了啊?”
“周围的人都是看着你俩长起来的,现在他没了,都希望你能好好儿活下去,你还要跑去那种地方!”姑姑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你是不是非要所有人都不好过,所有人都为你担心被你逼死就好了是不是啊孟然!”
姑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绝望,还有愤怒,很多负面的情绪被搅拌起来混进了电视里放出来的那首难忘今宵里。
愤怒。
她对我是愤怒的。
孟然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又觉得没什么好诧异的,的确是他害了景丞,还得周围的人都不能安心,姑姑对他的愤怒来得十分理所应当。
脸上的痛已经逐渐变成了酸和麻,孟然抿抿唇,依旧没什么表情,盯着地面上那一小点不知道哪来的脏东西发呆。
景忆鸣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了旁边。
难忘今宵快唱完了,姑姑还在哭,孟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想来给爷爷拜个年,没想过会遇到鬼也没想过会让姑姑的情绪爆炸到这种地步,他好像光是站在这儿就吸引了许多过错。
宴尘远和萧渡水不信景丞还活着,之前认识的同学不信景丞还活着。
孟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和姑姑说了这件事,不知道该说是意料之内还是情理之中,姑姑也没有抱着景丞还活着的希望。
姑姑也不相信他。
她又哭着吼了句什么,孟然没听清,但她又抬起手准备打过来的时候孟然没躲,只是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
巴掌并没有落到脸上。
“睡觉了!”爷爷忽然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晚了!都去睡觉!”
孟然睁开眼睛,景忆鸣竟然冲进了屋里,一把攥住了姑姑的手,姑姑这会儿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震惊地瞪着他,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谁似的,半天没回过神,景忆鸣扯着嘴角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姑姑,冒犯了。”
爷爷也吼了起来,一边吼一边生气地锤摇椅扶手:“大过年的!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大过年的不准打小孩儿!”
姑姑回过神,把手抽出来后还是惊讶地盯着景忆鸣看。
“景丞!孟然!过来!”爷爷拍拍膝盖,冲他俩说,“不理你们姑姑,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燃了!”
孟然愣了下,起身往爷爷那儿走了两步才突然反应过来爷爷在喊景丞。
他在管景忆鸣喊景丞。
景忆鸣和景丞很像,孟然觉得如果把这俩人摆自己面前,只让看背面的话是分不出来谁是谁的,这会儿爷爷看错了,姑姑也陷入了这人到底是谁的震惊中。
景忆鸣没有半点儿要解释的意思,很配合地走到爷爷身边蹲下,又扭头看着孟然。
孟然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蹲在了爷爷另一边。
“然然啊,”爷爷拍了拍孟然的脑袋,又拍了拍景忆鸣的脑袋,“还有小丞。”
“这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孩子,别乱打,”爷爷和姑姑说完,忽然偏了偏头,看着孟然,“然然啊。”
“嗯。”孟然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轻轻揉了揉,“爷爷。”
“别管别人怎么说,”爷爷眯缝了下眼睛,眼神还是浑浊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啊,爷爷在这儿呢。”
他说着,手又伸到马甲兜里去摸钱,塞了一大把钢镚到孟然手里,又摸摸孟然的头,顺毛似的从头顶顺到后颈:“没事儿,都会没事儿的。”
孟然盯着手里的钢镚抿了抿唇——他抿起唇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是往下撇的,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很迟钝地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理智在告诉他这丝委屈不应该存在,的确是他害了景丞,旁人看来甚至是他害死了景丞,别人不理解,姑姑打他,这都很合理,没关系。
但这丝委屈就是这么倔强地从心尖尖上冒了出来,渗进骨骼里,搅得他生疼,疼得鼻子都酸了。
他一眨眼,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滚出来,滑到嘴边,紧接着又是一滴。
景忆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却有些看不清景忆鸣的脸,模糊的轮廓落在他眼底变成景丞的模样,他又清醒的知道这不是景丞。
眼泪一旦落下来就像开闸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孟然觉得自己不爱哭,哪怕是从医院醒来后从旁人口中得知景丞死了的消息时他都没有哭过几次。
后来想景丞想得狠了也哭不出,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整宿整宿睡不着,闭上眼全是景丞的模样,伴着雨声都哭不出,雨把他的眼泪落完了,噼里啪啦摔得粉身碎骨。
但这会儿眼泪却止不住,孟然依旧没什么表情,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他抬手抹,越抹越多,整张脸都湿了,袖子也是湿的,哭得鼻尖通红喘不过气,张开嘴想呼吸却突兀地发出一声哭腔。
爷爷没说话,拍着孟然的脑袋,一下一下地顺毛,孟然蹲累了,干脆坐到地上,爷爷手下一空,连忙坐直了,眯缝着眼睛看了会儿才确定孟然还在这儿:“怎么哭了啊?”
孟然抿着唇摇头,努力睁大眼睛,但什么都看不清,他甚至在朦胧中看见景忆鸣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浓浓的心疼,天大的错觉。
爷爷突然生气,抬头瞪着姑姑的方向,“让你别打人!他才五岁能懂什么?犯了错你好好儿教就是!打什么打!”
景忆鸣没有再看下去。
他起身到屋外去点了根烟,手微微发颤,递了好几次才把烟递到嘴边,抽了一口又丢了,孟然不喜欢烟味儿。
禁止放烟花后总觉得过年时少了那股年味儿,地面很干净,没有烟花鞭炮炸完后的碎屑,干净得像死,除了一片哀怨的白什么都不剩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总算传来了脚步声,景忆鸣听脚步声就知道不是孟然,是姑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有些失神,浑浑噩噩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脸上还有泪痕。
“姑姑,”景忆鸣轻喊了一声,从手腕上解下红绳穿着的符咒递过去,“这个挂在窗台吧,驱邪的。”
姑姑看着他,没动。
大门没关,客厅的暖气都散没了,凉得人忍不住打哆嗦,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冷风猛地一吹,姑姑的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符咒的靠近而不安地蠕动着,景忆鸣手飞快将符咒往姑姑胳膊上一按,想,果然是鬼,是鬼放大了姑姑的情绪才会导致突然的失控。
陆桓意给的符咒还是挺厉害的,影子里的鬼刚一接触到就被烧得没了影儿,姑姑还是怔愣着,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眨眨眼,眼底变得清明:“啊?”
“这个拿去挂着,”景忆鸣重复了一次,“驱邪的。”
姑姑哦了声,收下了符咒又忍不住盯着景忆鸣看了两眼,景忆鸣微笑着看她,“嗯?”了声表达疑惑,姑姑连忙摇摇头,回到了房间里去挂符咒,又去爷爷的房间里照顾他睡觉。
过了会儿,孟然也出来了。
他哭得眼睛鼻子连脸都有点儿发红,睫毛还是湿的,被风一吹仿佛要直接冻结在脸上,他搓了搓脸,走到景忆鸣身边站着。
“谢谢。”孟然的声音有点儿哑。
“谢什么?”景忆鸣说。
孟然手插在兜里,偏了偏头,还是平常那副压着事儿的模样,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好像轻松了点儿。
他看着景忆鸣,像在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谢什么吗?景忆鸣失笑,手指捻了下,又想抽烟了:“没事儿,老人家认错了挺正常,毕竟你也觉得我和那个景丞很像,不是么?”
“不是,”孟然摇摇头,“你们不像,他没你这么变态。”
“操,”景忆鸣乐了,“那我们刚见面时候你还问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