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86)
景丞感觉自己正在被扯着离开这片世界,石头逐渐碎开,他在孟然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尽管还是石头雕刻的一张脸,但那张脸俨然变成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景丞……”孟然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景丞想要回应他,但什么都说不出口,孟然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冷下来,充溢着恨意,刻骨铭心的恨,看得景丞一惊。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他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救我!”
“景丞!”
随着一声耳光响起,景丞打了个哆嗦,大汗淋漓地醒来,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孟然的卧室了,醒来时自己已经被搬到了客房,刚才那一耳光是宴尘远抽的,下手很重。
看见他醒来后宴尘远立刻凑过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啊?脑子里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景丞坐起来,摸了摸脸,那样的痛感让他感觉到真实,他忽然明白孟然为什么要往手上戳针眼,他在寻求那种真实感,疼痛才能让人清醒。
“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邱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房间,皱着眉说,“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当真,知道么?我们刚发现鬼种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他刚才想把你也拉到幻境里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孟然真正的想法或者记忆,你……”
他话没说完,剩下的话全都断在了嘴边,景丞哭了。
景丞摸着自己的脸,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滚出来,重重地砸在床单上,宴尘远连忙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说:“没事,都是假的,你不能陷进去,咱家已经陷进去一个了,不能都倒了,那也太他妈倒霉了,啊,你好好儿的……算我求你了,你好好儿的。”
景丞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开口:“不是假的,宴叔叔,不是假的。”
宴尘远没说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景丞却说:“他被带走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的。就在我面前,我的手就快够到他了,但是……拉不住,我亲眼看见他被拖回那扇漆黑的门里,我什么都办不到!”
“够多了,”宴尘远说,“你做的够多了。”
“够多了吗?孟然回归是你们先发现的,具体位置是陆桓意找的,现在这些,我们所知道的所有资料都是别人给的,我做了什么?”景丞攥紧了被子,歇斯底里地吼,“我他妈做了什么?我除了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走还做了什么?我还做得到什么?!我是个没用的废人,我除了害怕什么也没有做!”
“我什么都没做,我帮不了他,”景丞已经克制不住眼泪了,呢喃般地念道,“我是想救他的!可是我做不到!幻境是鬼种带来的,鬼种给我看的不就是孟然也看到过的吗?他看到了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医院睡觉?我在……”
他忽然醒过神,盯着自己手腕上露出的那一小节青紫色的皮肤,想,对,他并不是一味地等待,在找不到孟然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准备好去轮回边境救回孟然了。
还困在他杂物间里的那只鬼血已经被抽得差不多,景丞体内的血已经被完全感染,也因此皮肤变得脆弱不堪,稍稍被锋利的东西蹭一下就能烂开好大一片,但是没有关系,正因如此,轮回边境那些人才检查不出他到底是谁。
他是景丞吗?不,他不是。
他体内的血已经不能算做人血了,皮肤下流淌的血也不能算作鬼血,那么景丞是什么?是怪物吗?
“要选一个人去轮回边境的话,只有我能去,”景丞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神空洞得令人害怕,“只有我能去,我必须救他,宴叔叔,让我去救他。”
第63章 纸杯
陆柯词的法术很有用,至少在孟然再次醒来之后他没有陷入各种奇怪挣扎的模式中,只是呆愣地坐在沙发上,谁喊他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邱岘解释说这是因为鬼种最后一次发动,将他的记忆完全清洗的缘故,现在鬼种被封,他的记忆也只能停留在这个地步了,要在一定时间内教会孟然打鬼杀鬼不太可能,至少要让他懂得逃跑,懂得如何躲开关卡里那些隐藏的陷阱。
时间不算充足,孟然身体太弱了,陆柯词给下的封印便没那么结实,不敢用太大的力度,怕把孟然搞崩溃,算上闯关的时间,孟然大概只有一个星期来学会应对关卡里的那些东西。
这是一个工作量很大的事情。
孟然的记忆被清空到怎么走路都不会的地步,大脑没有诚实的反应,完全是个木头人,还是宴尘远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会他迈腿,往前走,激发肌肉记忆后孟然才能够独立走动的。
吃饭,上厕所,洗澡,甚至说话,这些东西都要一点一点的教,好消息是孟然的大脑在随着这些日常生活必备动作的重复激发时在一点点恢复,坏消息是随着这样的恢复,孟然逐渐对他们起了一些防备心。
按理来说,在一个人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是不会防备这样尽心尽力教导他的人的,但孟然就是起了防备,他开始不需要景丞的帮助,独自洗澡,洗完澡后景丞在他的兜里摸到一把折叠小刀。
景丞把那把刀放回原位,去孟然的卧室和他一起睡觉,他刚一进门,孟然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注视着他,景丞笑了,或许没有笑,他有点儿感受不太到自己表情的变化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
“我想,自己,睡。”孟然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字眼仿佛吞没在喉咙里似的,尾音被囫囵咽下去,很不好听清。
景丞摇摇头,坐到他床边,说:“不可以一个人。”
孟然偏了偏头,景丞注意到他的手指探进了枕头下方,孟然问:“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好怕黑啊,宴叔叔不让开灯睡觉,”景丞说着,自己先爬上了床,坐在床上笑,“你就当陪陪我,好吗?”
孟然对他们的警惕还处于一种即将萌芽,却又无法萌芽的状态,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遇雨后花瓣变得透明的山荷叶,花瓣变得透明后轮廓依旧存在在那里,就像孟然之前对他们的警惕,现在消失了,“防备”这个印象却还在,随着大脑的恢复一并恢复起来。
必须加快速度。
否则孟然迟早又会陷入一种纠结中,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来排解各种矛盾的想法。
景丞在床里侧躺下,过了快十分钟,孟然才缓缓躺下来,景丞不动声色,等他呼吸放平缓下来后手指才一点点挪到孟然的枕头下面。
他不确定孟然的睡眠深度,因此手指是一点点往里摸索进去的,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及到手指时他才猛然顿住,呼吸都随之屏住了,手指一点点抽出来,在黑夜中用视线描着孟然模糊的轮廓,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他的衣摆,过了很久才闭上眼睛。
没有人问过景丞之前在陆柯词的引导下看见了什么,但在那次之后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景丞身上出现的一些很细微的变化,最直观的,就是他更加沉默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只能勉强入睡四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是跟在孟然身边,沉默的盯着他看着,连上厕所洗澡都要去门口守住。
有一次带孟然去外面见鬼,杀鬼,讲解一些关于鬼怪的知识时他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孟然身边,两个人拉着手站在阴影处,像两尊从不移位的雕像,各自心怀鬼胎,注视着宴尘远抓来的鬼。
他们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孟然,鬼是什么,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下周他们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孟然记没记住,他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景丞找不到落点。
他的手指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景丞的手,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景丞反握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淋了雨水的山荷叶上,雨水似乎要蒸发干净了,之后山荷叶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会恢复到之前那样吗?
景丞感觉自己握不住他,孟然似乎不属于他,从他们迈进轮回边境,从他被轮回边境抓走的那一刻起,孟然再也不属于他了,他被生生削去所有骨头和血肉,嵌进一副不属于他的棺材里,严密地合上了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