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11)
他写:“我回去了,住家的对面,你要是回来了,就去那里找我。别生气了。”写完后,他在后面画了一朵迎春花。
他不知道玄龙还会不会回来。那天他让花大宝带话给玄龙,说自己不送了,也有几分生气的意思在里面。可花大宝听得懂他说话么?要是能听懂,会原话转述给那条龙吗?
他希望那条龙可以服用了凤凰泪回到江海,要是玄龙没有这样做,花珏也希望他能回来找他,他这里至少比外面安全。
花珏把那张字条团成一个小纸团丢在墙角,咬破手指,往上面滴了一滴血,确保玄龙进来就能发现。做完这些事后,他才跟着江陵城主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去了城南。城主在老医生那儿拿了药方,又重新请了一位传说曾是御医的行医者给他看了病,熬出了几贴药剂给花珏。那药方里尽是大补的药材,喝得花珏晕晕乎乎,隔几个时辰便流一次鼻血。
花珏还被单独安排到一处客房中,与桑先生住的天然居毗邻,府上园林中流水相错,走几步便有一处亭台,他不认识路,也不敢往外面跑,便老是在房间里呆着不动。
下午和晚上,天上飘了一点雨,花珏望着天,总是想起无眉那天告给他的话:“天有异常,是龙在难过。”
玄龙没有来找他,花大宝也没有回来。
那个人还在江陵吗?
花珏胸口的那片乌黑变得更深了一些,他没让那个看病的医生知道。生死有命,他头一次清楚地知晓,这一道坎是他和玄龙两个人的鬼门关,不能过就是死路一条。也算是他们有缘,不知道他们这两个奇怪的家伙,谁会先走一步。
他想着那条龙,慢吞吞喝着药。
“还想要做什么事不想?”桑先生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小花儿,你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客气。”
花珏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后,突然又点了点头:“桑先生,我明天能出门吗?我想去听一场说书。”
三里地开外,医馆某个小院子里挤满了穿着道袍的人,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叹气。
“他娘的,又让他给跑了。”带头的人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江陵城主?那小子何德何能傍上了他的关系?”
“既然有江陵城主护着,那没办法了,我们只能从那条龙身上下手。”旁边人刚被江陵城主的人灰溜溜地赶去了一边,只能放弃了抓住花珏的心思,不住叹息。
带头人忽而眼前一亮:“他们是分头行动的对不对?那天那龙也是伤了我们全部,唯独留下他一人,看来对那姓花的小子上心得很。我们不如抓着这一点,做个诱饵哄那条龙上钩?”
“什么诱饵?”
这时候,旁边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开口了:“那龙若是真对他上心……要找的想必便是这个东西。”他面貌丑陋,左眼道额角处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痕,上面用刺青刺了一条银环蛇。他是这群人中间修为最高的养鬼人,这人摇了摇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瓶子,羊脂玉的小瓶,举着烛火找过去,能看见里面东西的影子。那是两个藤根雕的人偶,独阳不长,孤阴不生,这人偶正好是一男一女,正龇牙咧嘴地笑着。
“那个姓花的快要死了,要破法,就要找到阵法的源头。而降头法阵设下的地方,只要我们做些手脚,便能让它成为那条龙命归西天的地方……”养鬼人眯起眼睛,“能死在情爱上,也算是把天笑犯到底,那龙不枉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了罢。”
☆、术-说书
花珏还是去听了那场说书。
昨日他还完凤凰泪,青宫道长邀他赴约时,他假装没有听见。但他躺在城主府中寂静的房间中,听了半晌自己掺杂着胸音的、破碎的呼气声,还是决定了走这一趟,想看一看对方究竟作何打算。
他伸出手,张开五指,看见了指尖隐约泛着青色。片刻后,他的房门被扣了三下,随后安静了下去。花珏张张嘴,第一个字哑在了喉咙里,接着有点惶恐地连说几遍才说出声:“马上就好。”说着,他换了件厚实的重锦袍,围了件狐毛披风,把自己里外严实地武装了起来,这便开门出去了。
当然,狐狸毛不是他的,重锦也不是他的,这些衣物都是十成十的新衣,花珏把自己卖了都裁不起这么好的衣裳,他这是借的城主府上的行头。
桑先生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后,再往他手里再塞了个精巧的小暖炉。花珏问过他有关自己能不能出门的问题,桑先生答应了,却一定要陪着一起,这便提前收拾了马车和其他琐碎杂事等在这里。这位账房先生穿得单薄,却神态自若,望了望被裹得只剩一张脸的花珏,笑了:“这幅行当只出去一趟浪费了,你应当同我们一起出去踏春的。”
花珏眨巴着眼睛,桑先生拉他上车,几步踏上来挨着他坐下,再摸了摸他的头:“春诗临酒,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花珏继续眨巴眼睛,桑先生又笑:“我在说你这孩子好看,怎么跟傻了似的。”
花珏抱着炉子,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他对诗酒不感兴趣,也一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文化,此刻穿了几件新衣服,桑先生愿意把他比作仙歌中的少年郎,他听了应当高兴,但他此刻却不太能笑出来,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
他自从生了病以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内心压着一根惶惶然的弦,外物外事似乎都无法撼动。花珏走了神,过一会儿又琢磨着这大约是死期将至,人自然而然的反应。他的死与旁人唯独不同些,弦的另一端还绑着一条龙的影子。
这些事,他没有办法跟别人说。
另一边,年轻的账房先生剥着蟹黄瓜子壳,攒了半掌香甜酥脆的瓜子仁准备递给他。桑先生叫了几声没叫动,这才发现花珏正发着呆,入神地想着什么事。
这小子从小就暗恋他,全江陵都知道。但桑意知道分寸,一向不动声色地把两人的关系卡在长辈与小辈之间,花珏也傻乎乎地把心思揣起来,以为他不晓得。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也都是彼此尊重的人,十几年下来没有出过半分差池。花珏以往到了他这里便害羞,却从没出过这种走神的事情,这孩子最近精神气不太好,他刚才那番试探的对话中,花珏也显得心不在焉。
半截衣袖被炉子压着,露出少年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臂。桑先生看了一眼,看到了他从虎口往手掌上蔓延的青黑色,皱起了眉。但他什么都没说,漫不经心地敲了花珏一记,将瓜子递了过去,顺手便帮他将袖子拉了下去:“别着凉。”
马车很快便到了江边。
花珏把马车帘子撩开一个缝,扒拉着窗沿就要往外看。桑意把他拉了回来,低声使唤车夫把马车停得更近一些,然后给车窗换了个纱帘,既挡了风,又能看清外面的场景:一个小棚子搭在桥头,拖了个低矮的长凳勉强当作桌子,上面放了块说书先生的板儿。
今日无雨,周围已经聚了不少过来瞧热闹的人,听那说书先生讲过了一个有关兔儿神的故事,接着话锋一转,如同花珏所料到的那样,讲起了一条龙的过往。
花珏坐正了,全神贯注听了起来。
这个人所讲的故事,与无眉此前告诉他的又有些不同:那个说书人跳过了天笑这个部分,直接讲了玄龙飞升后的故事。
“这龙渡劫失败,修为尽失。要知道,千年修为一朝散尽,这事换了谁都受不了,可那条龙既坏且蠢,不去走正道,偏偏入了魔,将前来解救他的兄弟姐妹生生吞吃了,还发大水将生它养它的那片水灵地淹了,生生断送了三千条人命。”
说书先生“啪”地一拍抚尺,愤怒地道:“何其残忍!何其可怕!为了抓它,天上降了三道雷火劫,但那畜生侥幸活了下来;天兵天将、阴兵鬼使八方围堵,反倒被它打散了不少。就这么躲躲藏藏十多年,折在它手里的神魔、人命数不胜数,如此罪孽深重,到头来,还是多亏了一位道长,这才将它降服。”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大喝一声:“那道人便是青宫道长,修得天缘的如意道人!”
“你胡说!”
那人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一个声音反驳,快得如同闪电。这说书人的面子被驳得猝不及防,四下扫视了一圈儿却没找到是谁在说话。
有耳朵尖的人却发现了:那声音是从一边停着的马车中发出的。那辆马车并不算多起眼,停在这桥边,仿佛也只是过路,顺道听一嘴。但在场的所有江陵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花珏躲在车里,捂着嘴跟桑先生道歉:“桑先生,对,对不住,我一时冲动就……”
唯独桥边的说书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一口气道:“是哪个龟儿子搅老子的场?爱听不听,不听就滚,有你这么败兴的吗!有胆你再说一遍?”
他话音刚落,那马车中便探出一只手,有人掀开帘子踏下马车。众人所见,一个长得极好、气度极温雅的人抱了臂靠在那儿,眉目中一派镇定。桑先生拍了拍手:“再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你讲得一点都不好听,这故事拎去茶馆里,随便哪个客人都能讲得比你好。也就是说,你放屁。”
后面那三个字说得风轻云淡,众人却从那张微笑着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肃杀的英气,完全没有想到这书生气质十足的账房先生竟然有这样杀气十足的一面。
桑意瞅了那人一眼:“龟孙子,活得不耐烦了敢骂我们小花儿?”
花珏脸贴着纱帘,目瞪口呆。
“未报批、夺东西道路口私设摊位者,罚金八百钱。妖言惑众者,收押呈上。”桑先生道,“都散了,这人我带回去,以正王法。抱歉扰了大家雅兴。今儿茶馆新来一位抚筝的琴娘,大家不嫌弃便去那儿听罢,茶资我请。”
众人一听有这等好事,当即欢呼起来,拉着面子连声告没什么好抱歉的,一窝蜂地都奔去了茶馆。剩下一个伶仃的说书人,赶紧打包着东西准备跑,却被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按住了,拖着往这边走来。
花珏有点茫然,他偷偷问桑先生:“真的要把他带回去吗?”
桑先生道:“没事,我正好有些问题要问他,与你无关。”
那个人被拖着走,挣扎了几番后未果,忽而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孽龙入世,它就在江陵,是要吃人的!你们凭什么说我妖言惑众!”
桑先生笑眯眯的,还是那三个字:“你放屁。”
花珏默默地捂住了脸,试图将这句话从脑海中过滤掉。桑意拍拍他的肩膀,刚准备跟他说什么的时候,却陡然听见天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看见了天空渐变的云层中现出一大团黑雾,时隐时现。那是横贯几个山头那般大小的黑雾,聚散合拢,成就一个蛇形的、痛苦扭曲着的痕迹,如同凝固一般在天边停留了片刻,接着毫无征兆地散去了,消失了。
那个方向,鸟雀成群结队地从山林中飞出,惊恐地叫唤着。风云变色,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陡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任谁都知道这是要变天了,地面上的人没有多注意天上那条蛇一般的黑影,也没有看见它消失的时间,人们急匆匆地改变方向,准备回家躲雨。唯独花珏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一动都不动。
他认得,那是玄龙。
他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往那个方向跑,却被桑先生死死拉住了:“跟我回去,小花儿。”
花珏睁大眼睛,急切地跟他解释:“桑先生,我要过去。”
一向宽容他、纵容他的账房先生这回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他将花珏塞回车里,像训斥小孩儿一样训斥他:“过去什么?怎么还跟没长大一样,变天了也要过去看看,你如今生着病,起码也要等雨停了再出去。”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什么异常都没有。花珏却慢慢反应了过来:“桑先生,你……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桑意一脚把绑来的人踹去坐格底下,回头问花珏。花珏没吭声了。
桑先生看不见,他自然没办法将自己的意图说出口。
他坐在回去的马车里,感到心里的那根惊惶的弦越绷越紧,弄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强装着镇定,想着先回去,等桑先生不在的时候再偷偷出去找那条龙,却没注意到自己紧紧勾着的手指暴露了焦躁不安的内心。桑意静静瞧着他,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到了地方,花珏飞快地扑进了房间里,宣称自己想要睡觉了。桑意放了他过去,回头却将那个说书人带去了判牢中,将他绑成了麻花。
年轻的账房先生端了一杯茶,手里拎了条长鞭:“说吧。”
说书人挣扎了片刻,还在苦苦思索着说些什么话,好跟眼前这个人虚与委蛇时,清脆的一声鞭响便“啪”地甩在了他脸上,带着倒刺的鞭尾直接削去了他下巴上半片肉,鲜血汩汩流出。
“这个地方挨三鞭子,以后你喝水就会从这里漏出来。挨四鞭子,你以后都喝不了水了。”桑意道,“五鞭子,你的脊骨会断在这里。再给你半柱香时间……青宫道派的道士,不晓得怕不怕死?”他温和地道。“你们跟小花儿是什么关系,你们跟他的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扮成说书人来这里妖言惑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否则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
另一边,花珏在房间里等了半晌,估计着城主同桑先生都去午睡了,这才偷偷摸摸地准备跑出去。但他没料到,他刚踏出房门,便被两个家丁礼貌地请退了:“花小先生好好休息罢,桑先生嘱咐我们好好守着您。”
花珏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关了门退回去。他住二楼,回去又打开窗,往下看了一眼,却看见他窗下那个长野草的地方也站了几个人。听见头顶窗户的声响,那几个人抬头看过来,跟花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花珏:“……”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口一跳一跳地越发的疼痛起来。他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处,仿佛泄气一般捶打着自己,深深地觉得自己没用起来。
他顺着墙边慢慢地滑下去,抱紧自己的包裹,也不知道在跟谁小声说话:“让我出去吧……”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包裹,忽而心里一动,摸出了那支琢玉笔。宁静缓和的阴息在上面流淌,仿佛冰海之下潜藏的深水,将所有汹涌暴烈的东西都压在其下。花珏看不出这些,他只发现,在碰到这支笔的一瞬间,他心口的隐痛忽而缓和了一些。
包裹散开,花珏将判官笔收进自己的袖子里,又看见了里面滑出一片龙鳞。漆黑深沉的颜色,泛着清透的草木香,有些发苦,上面跃动着温柔的光泽,仿佛是某个人注视着他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花珏:整个江陵就我一个人知道玄龙的真实身份,我要保护他!对他负责!
老医生:不好意思,我摸骨的时候就知道了。
桑先生:不好意思,我现在也知道了。
玄龙:……算了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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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病去
江陵城主府,一间客房的八扇窗户同时打开,窗棂发出咔擦龟裂的声响。守在门外的人赶过来查探情况,却发现原本应当老实待在这里的花珏已经不见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黄符纸,有的是崭新的,有的已经被用过了,带着被法钉钉穿的细小孔眼。那些符纸正好八张,每一张都写着一个“破”字。
花珏不是推不开那几扇窗户,但他能从房间里逃出来是在他用了那几张符之后,他探出头去看,突然便发现了此前没有见过的一个暗门。那暗门后面连着一个简陋的阶梯,通往湖心亭台。城主府原本是一处王爷府邸,改建后成了现在的样子,暗门地道之类数不胜数,花珏此前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他顺着阶梯小心往外爬着,注意躲避着家丁们的视线。墙体凸起的一道水合棱将他的身影挡住了,花珏一双手在青灰的墙面上磨得生疼,一直到他从后门出了城主府门,中途都未出现什么差池。花珏回头望着自己走过来的方向,隐约有这样一种感觉:这条隐没在假山石和亭台水榭后的小路,是判官笔为他指点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有些犹疑地将那支笔拿了出来。它躺在他手心,看起来与文玩店中造价高一些的琢玉笔并没有多大差别,不会像鬼灯一样从中蹦出个千年幽魂,也不会突然化形为石猴之类的精怪。他刚刚走过的那个暗门,此前便存在,仿佛只是等着他发现一样,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静静伫立着。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甚而在此刻压过了他去寻找玄龙的愿望,花珏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很快地在上面写下“祛除病痛”四个字,用被墙石蹭破的那只手抹了点血在上面。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见自己的伤处并未如同玄龙那样,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于是将心中那点不安稍稍压下了一点。
他跑出去叫了个马车,急急忙忙地爬上去,请车夫将马驾得快一些:“麻烦了师傅,往荷花荡那边走,越快越好。”
车夫等了许久的生意,在冷风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锐利清透的眼睛。他喝道:“荷花荡?得嘞,这就走,您别急。”
花珏眼巴巴地往车外望过去,这车夫果真如同他吩咐,将一个破马车架出了东君驱日的气势,风风火火地便往几个时辰前玄龙坠地的地方赶过去。凄风苦雨中,车夫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这般天气里做生意不容易,可是愁啊,我家中还有个小屁孩儿,看着乖巧懂事,可真遇着什么事便什么都不肯说,实在让人操心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