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18)
他给城主和桑先生道了谢。桑先生打趣他:“小花儿,准备去大理寺了么?”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离开之前,花珏眼神无意扫过大堆县志旁边的某一本,忽而停下了脚步。
那也是一本县志,上面写着《兴州县志及户部人员编考》,他陡然想起了玄龙刚来找他时说过的话。
“他叫宁清,是兴州人。”
花珏伸手将那本厚重的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城主,这本书我可以借走吗?”
“可以,借多少天都行,都是些老东西了。”城主挥挥手,并没有在意,和桑先生一起送他出去了。
花珏抱着书回家时,发现屋里一片漆黑,玄龙愣愣地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摸过去把灯点了,瞧了瞧玄龙:“你傻啦,发什么呆?”
玄龙像是此刻才察觉他回来一样:“没事。”
花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又弯腰去点燃炭盆,等热气轰然蒸腾上来时,他一阵放松,伸出烤的暖乎乎的手指去戳那只鸟,将凤凰戳醒了。
小凤凰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花珏咳了一声:“我帮你算命。”
玄龙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有些讶然,同时皱了皱眉头,仿佛不理解他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他没有说什么。小凤凰却没多大反应,像是对他的决定感到志在必得一般:“我就说嘛,不会骗你的,想一想你给这条龙改过命,也没出什么大事对不对?”它揶揄地看了玄龙一眼:“他还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呢。”
花珏有点不知所措:“啊,这个……我们还是来做正事罢。”
他拿了一张纸铺在桌上,用判官笔写上了“凤篁”两字,接着往上面滴了一滴血。他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那小凤凰已经十分利索地往纸上呸呸了两声,吐出的是血。人与妖的血融合,染成最妖异的墨笔。花珏在这一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上涌,与上回给玄龙看命时不同,这一回的时间仿佛变得无限慢,不再是走马灯一般的回放,而像是……他自己,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花珏睁开眼,看见自己身着一袭血红长衣,珠玉挂翠,头发却没有挽,三千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这不是他的家,他犹疑了一会儿,这才确认,这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江陵。
然而这感觉……也太奇怪了一点。
他瞧见手边有个铜镜,急忙抓过来一看,看见后却愣了——
那不是凤篁的脸,而是他本人的脸。
周遭景象他已经熟悉,他身处江陵乐坊。他曾坐在同一个房间中翻阅二十年前的欢馆名册,寻找凤篁的前生。只是与花珏当时所见的不同,这里的布置要新些,也更加华贵,只有位置没有变,从窗外能望见整个江陵的风景。照说他看见的是凤篁的前生,怎么也不该是自己的面容,这一次为什么和上次给玄龙看命时不一样?
“哥儿,您的客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而听见了门外传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提醒着他做好准备:“是紫阳王爷,您赶紧收拾收拾罢。”
花珏吓了一跳,霎时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既然不是正主,那该如何应对他的心上人?
这时候他们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见过面吗?睡……睡过觉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没工夫思考为何这次判官笔出了差池了。他周围不见凤篁,更不见其他人,二十年前他还没出生,一个能帮到他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门被人推开了,发出吱啦一声响动,他又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圈儿都没找着地方躲,最后被走进来的人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怎么不出来接我?”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分外熟悉。
花珏大着胆子往上看去,看见了……玄龙的脸。
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神色微有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1.本周五入v,作者考完会肝出万字大章,谢谢大家支持。
2.修正BUG:前文提到桑先生“刚过而立”,作者想了想时间线不太对,还是改成三十五岁左右。
☆、魅-相见
玄龙也跟进了判官笔的梦中吗?
按道理,手里拿着判官笔的只有花珏一人,他施法的时候,玄龙甚至没碰到他。他原先是预计守着花珏不让他出岔子,没想到阴差阳错地也窜了进来。
见到玄龙,花珏的心放下了一半,可很快又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玄龙看他的眼神不像平常。他看他的眼神一直都是温柔的,不设防的,眼前的这个玄龙眼里除了一丝笑意,更多的却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冷漠。那样的神色……也称得上是“轻蔑”。
花珏有点懵,试探着问了一句:“嘲风?”
眼前男人眼中的疑云更重了。花珏见状,立刻改口道:“王爷?”
玄龙这才稍稍收敛了那一丝冷漠气质,伸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总算还想得起我是谁。千金一面,见了你一回,隔天便将我忘了。”
……果然。
花珏讪笑着,不知道回答什么。玄龙显然不记得他了,而是莫名其妙地带入了那个紫阳王的身份中。而花珏自己……则应当成了十九年前的凤篁。
也或者,紫阳王确实是紫阳王,只是落在他花珏的眼中,便成了玄龙的样子?花珏胡思乱想着。
没等他想透,玄龙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搁在桌上的手指一一收入手心,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与指腹,带起一阵又一阵轻微的痒意。花珏被他这种轻佻的摸法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反手就想将玄龙的手甩开,不想却被握得更紧了。玄龙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慢慢上滑,探入宽松的衣袖中。肌肤相贴带起一些细微的沙沙声,花珏想要退步起身,却被眼前的人顺势一把抱了起来,直接抱去了床上。
花珏脑袋“轰”地一响。
这是哪儿?妓院。
过来就是办事的。
一阵天旋地转后,花珏对上了玄龙那一双乌黑深沉的眼,那眼里映着他的影子。他挣扎了几下,玄龙却把他压得更紧了。不知不觉中,花珏发现自己上身一凉,宽大的红衣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散开,腰带也飞去了地下。玄龙佩着一块玉,凉凉地擦过他的肌肤,让他打了个寒颤。
“我,你……你放开我。”花珏着急起来,不停推着玄龙。但他不知道这动作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只是欲迎还拒,风月里的小伎俩。玄龙低笑了一声,低头吻上他的耳根,温热的呼吸润着他耳侧,让花珏浑身一抖。他开始四处寻找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晕这条龙,只可惜乐坊中的枕头是绣花枕,不是瓷枕。他慌忙摸着周身,眼见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玄龙看意思也快脱得差不多了,花珏摸来摸去,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一支笔。
摸到了判官笔,花珏如蒙大赦。他偷偷摸摸地抓住了这支笔,却被玄龙发现了,一把拿了过去。
花珏:“……”
玄龙眼带笑意:“这是什么?你平常还将笔放在袖中的么?”
花珏急中生智,放软声音对他道:“嗯……有些别样的用处,您先把它还给我,我……这就告诉您。”说着他,他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了玄龙的上衣,顺手把判官笔抢了回来,往他光|裸的背上写起字来。
玄龙对他突然扑过来的动作感到有些警惕,伸手制止了他:“怎么?”
花珏抖索着,强忍住心中的恶寒,接着努力用他认为的最甜柔的声音贴着玄龙的耳根道:“为您写几个字,您猜猜看?”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了玄龙的轻笑,当即便放下了心。软毫贴上人体,顺着脊骨往下,花珏慢慢地写:“给——我”。细软致密的笔尖陷在健壮优美的皮肉上,像细风一样悄悄地化入人心底。
玄龙不为所动,但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感知着身后的落笔。要说遣倦心思,没有人会比江陵乐坊中这帮鬼精鬼精的头牌小倌更懂得拿捏挥发,可是今天这人却不太一样……好比插标过后的头一夜,带着些许的青涩。
花中魁首,不应当是这样的。
玄龙能感觉到,怀中人握笔时有着微微的颤抖,是十分紧张的状态下强压出来的放松,紧紧抿着的嘴唇也昭示了他的赧然。他与凤篁不过昨日见了一面,这个头牌性情飞扬跋扈,烈如塞北醇酒,应当从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
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乖,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抱一抱。他本来怀揣着征服他、践踏他的目的而来,而这样的心在这一刻却变得柔软了。
“给……你?”玄龙偏过头,去寻他肩侧露出的一片肌肤,想要亲吻怀里的人。但他被花珏拉住了:“等一等,还……没写完。”
花珏的脸已经红透了,即便自知清白,但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很难稳住心神。“给我”二字放在这个场合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懂。
第二个字落笔的时候,旖旎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眼看着就要绷不住了。花珏没留神,第三个字写成,判官笔啪嗒一声落地,所幸玄龙也沉沉闭上了眼睛,倒在了他身上。
花珏长出一口气,扒拉半天后才把身上这个人推开,随后下床把判官笔捡了起来。他写的第三个字便是睡梦的“睡”字,连在一起便是“给我睡”。一计凑效,玄龙,或者说紫阳王,已经陷入了深眠。
“嘲风?”花珏坐在床边,凑过去打量眼前的人,左看右看仍然是他熟悉的那条龙,可这条龙就是不认得他了;他不由得感到有些黯然:“你到底是不是他啊……”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凉意渐透。花珏溜下去关了门窗,再坐回床边,他干坐了片刻之后终于觉得有些困,于是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躺在玄龙身边。他的动作勾下了缠着床幔的束带,深红的床帘收起,将他们关在一个隐秘温暖的空间中,这小小的天地给人以几分暧昧的逼仄感,不过放在花珏这样胆小的人眼里,便是十分惬意的所在。
花珏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窝起来,与睡着的玄龙相对。他注视着眼前人眉眼处深陷或凸起的弧度,看清了他眼角带着水光般的浅淡瘢痕。玄龙在睡梦中动了动,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样,寻到身边有个人,便将他拉得近了一些,握住他的手。他不在这样熟悉的气息中便无法入睡。
到底是不是呢?花珏冥思苦想,只恨自己没有火眼金睛,能看透妖身。
忽然,他听见男人在睡梦中说了梦话,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宁清。”
花珏听见玄龙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两个字,终于放下了悬起的那颗心。眼前的人的确是玄龙无误了;可是他眉头轻微皱起,却像是在梦里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这样的神情让花珏想起那条刚出壳,走得跌跌撞撞的小黑龙的样子。
花珏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循循善诱:“宁清是谁?”
迷蒙中的玄龙皱起了眉头,似乎无法在记忆里重现这两个字,就像刚睡醒便忘了昨夜的梦境一般。他重复着:“宁清……是谁?”
花珏没有放弃,他继续问道:“花珏呢,你能想起来吗?”
这次玄龙没有回答。睡梦中的人陷落在前一个问题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眉头紧锁:“是谁?”好似那个名字有千钧之重。
花珏叹了口气。他有点想应声,告诉玄龙他就在这里;这个判官笔织造的幻境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相互依靠了。但鬼使神差神差地,他隐约对玄龙提到的那个名字有些排斥。宁清或许是他的前世,但这个名字不属于他。
玄龙是在呼唤过去的那个人。花珏不愿占有他独有的这份回忆。
头一次,花珏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是个旁观者,默默看见了玄龙两个甲子之前的过去。但他看了一会儿,看见玄龙犹自在睡梦中茫然低语,终究还是不忍看这条龙接着魔怔下去,憋了半天后憋出两个字:“我在。”
他道:“是我。”
花珏暗想:“可能是吧,我不知道。”
玄龙终于安静了下来。
花珏的手刚刚被玄龙握住了,他垂下眼去看,只见到玄龙手上浮现几条经络,骨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
紫阳王战功彪炳,玄龙也会被派去打仗吗?花珏想着,摸了摸那痕迹。玄龙想不起现实,他不晓得要如何唤醒他,眼见着快到深夜,花珏认命地闭上了眼,轻轻叹息了一声。
☆、入V三合一
花珏睡得不安稳, 在梦里都琢磨着要怎么唤回玄龙的记忆, 好让他知道他们身在判官笔制造的幻梦中。脱离了他所熟知的现实,他犹如漂浮江海中的一苇航叶,浮沉找不到安心归处。
清晨, 他慢慢醒过来, 使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却发现玄龙已经不在身边了。深红云锦缎面的床榻上连一处凹痕也没有, 像是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花珏从床上爬起来, 任由衣襟松垮地散下, 看见床帘被人挂起, 房间的桌上留了一封书。
那薄薄的纸笺上只写了几个字:“待到重阳。”笔墨随意,像是匆匆离开时留下的。
花珏琢磨这张纸条的意思。他近年来一心一意研究玄学, 参的也是“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之类的词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想多了。
这么说, 玄龙重阳节那天还会来吗?
他来到这二十年前, 已不知今夕何夕,想到这里,他将纸条塞进袖子中, 推门出去想抓个人问问时间, 刚探了个头出去, 便望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嬷嬷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花珏凭着对危险的直觉,当即想要缩回去,不想直接便挨了一火拨子, 正抽在他臂膀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那嬷嬷手里拿的正是平日搅炭火的铜条,末端是个尖锐的三角,啪地一声拍在皮肉上,只闷疼,却不会在身上留下印子。花珏被打蒙了,又听见那嬷嬷严厉地道:“昨晚上都使的是些什么功夫!王爷天没亮便走了,此事不说,你竟连服侍穿衣都不会了么!让如此贵客亲自动手穿衣洗漱,出门也不送着,你说说看,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想要翻了天去?”
花珏有苦说不出,直接被嬷嬷打得退回了房间里。走廊外鸦雀无声,有人敞开了房门听着嬷嬷的破口打骂,晓得是有人犯事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有人询问道:“怎么,是凤篁么?他出什么事了,让嬷嬷这么大的火气?”
便有其他人小声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端着呗。你说他给前几天那个进士郎摆脸色也就罢了,紫阳王竟然也敢怠慢,看来真是狂得没了边。我早说了,他迟早有一天得倒,这不,当真是个没脑子的。咱们这一行,哪有什么摆谱的资本呢?我最看不得的便是他那样的人了,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周围一片酸溜溜的附和声:“就是,他还当自己是个头牌,嬷嬷们便能纵容他么?要是不整治,咱们江陵乐坊的名头啊,可就要让他给败坏了!”
花珏挨了半天的骂,终于明白了,嬷嬷是在责骂他没能留住客。按照欢馆教的风月伎俩,纵使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让他晓得什么叫“君王不早朝”,客在卯时前走了,这便是小倌的过错。一个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又让尊贵的客人独自穿衣,这便是错上加错。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很绝望呀。
花珏一大早便被收拾了一顿,嬷嬷下狠手抽了他十几下,丝毫不放水,打得花珏眼泪汪汪,几乎要放声大哭。他被两个嬷嬷夹得严严实实,躲都没地方躲,这才晓得自己小时候挨揍时,奶奶下手有多么轻柔。
打过后,他被嬷嬷们扒了上身衣服擦药,边擦便有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搬起他的下巴,捏得他颊边生疼。嬷嬷仔细打量着花珏的脸,心情好了起来,满意道:“不错,便是要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此前便教过你了,遇着大人物了,别想着用你平时那一套,小心被人扒了皮骨,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花珏又气又恼又疼,一时间也忘了辩解,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嬷嬷们放过了他,齐齐出门,反手给他的房间落了锁。老女人们冷漠无情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凤篁闭门思过几日罢,且做些平常的课业。王爷有吩咐,你最近都别想着接客了,你后头那处除了王爷也用不得,好好修习,好让王爷下次来时满意。”
花珏没听懂嬷嬷后面那句话,只暗自嘀咕:“那条龙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么会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刚到这里便经历了如此惨痛的经历,疼在身上,苦在心里,想起当年的凤篁受的便是这样的苦,他勉强好受了一些。只是他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判官笔这次将他坑成这样,他肯定便想些别的办法来帮那只小肥鸟了。
花珏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手臂,看着空荡荡的床面,又想起了如今唯一的希望:玄龙。好歹他们算是熟人了,好歹——花珏想了一下,把花大宝和玄龙的地位做了个比较,有点不确定自己对于这条龙的定位——是自己养的……宠物?
可玄龙不记得他了,虽然按照他无意识中说出的梦话,他应当还对现实存留着一些印象,但在这个幻境中,他毕竟不再是那条整日粘着花珏的好脾气龙,而是威震江陵的王爷。花珏要让他记起来,还要另想办法。
他越想越难过,摸去桌前,用判官笔认真写了:“我要回家”几个字,然后搁笔等着。
他等啊等啊,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以为按照判官笔的名头,至少也能将他传出这个幻梦,但事实并非如此,似乎是铁了心要把他膈应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