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生恨恶欲,于修炼上是大忌。”
钟能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心中涌动着万般情绪,最后都幽幽淡去,只余下淡淡的羞愧。它探出了个脑袋,小声应了句:“是,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
岳沉舟腹诽一句,目光却逐渐柔与散漫,轻飘飘地投到墙角,最终还是勾起了笑意。
那里堆起的木条后方,缩着一只小小的老鼠。
它的毛色原本该是富有光泽的淡金色,如今却斑驳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裸露着粉红色的新肉,像刚刚遭遇过虐待似的。
岳沉舟的目光凝在那处,仿佛透过这只并不讨人喜欢的动物,看见了一个腼腆羞涩的男孩。
“真的不后悔?百年的修为,妖丹说炸就炸……嘶,真是想想都疼。如今再要修回人身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外头不是还有个你心心念念的人么?”
“不后悔。”
钟能这次没有沉默,反而回答地飞快。它甚至发出了一声轻松的笑声。
“岳师,你不知道,能守护这个家,我的心里有多么高兴。”
第50章 子神报恩(十九)
岳沉舟心中一叹,眼神有一瞬间的动容,极快地划了过去。面上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搓了搓鸡皮疙瘩站起身来。
“行吧,你开心就好。横竖回头你家那小主人问起来,我可不会为你遮掩。”
“没关系。”钟能向后缩了缩,语调平静地像羽山深处的湖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欣喜,“没关系的。您或许不知道,欧阳他……在回老宅之前,去过这天底下很多很多地方,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我,他会继续去四处游历,然后成为最好的画家。”
而羽山深处的小妖钟能,不过只是一只躲在阴暗处、人人喊打的老鼠罢了。每天心惊胆战地活着,甚至不敢出现在日光底下,对待那个一心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连一句真话都不曾说出口过。
说到底,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如何与闪闪发光的太阳成为家人。
唯一的心愿与宿命,大抵就是永永远远地为欧阳家看守这栋古老的宅子,直到寿命了结,灵力与身体都回归羽山的土壤,不枉天道眷顾垂怜,让他有灵化形,得以窥见人间零星繁华与温情。
足够了,与天底下旁的老鼠相比,他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个。
钟能这么想道,心头竟然一时间舒畅无比,就连尾音也带起了并不明显的雀跃,融在在格外尖细的嗓音里,听起来像个年幼的孩子似的。
“岳师,您之前说,我是最好的护家神……是真的吗?”
闻言,岳沉舟收回目光,走到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高窗下。
这间屋子朝西,被院里的小树挡了大部分光线,夕阳恰恰从这树影中投下余晖,仿佛将每一片树叶的形状都熔成金水,泼在破旧的地板上,凝成了一条金色的小溪。
他叹了口气,随随便便靠在了窗边。
橙红色的光线映着他的脸颊,亮到每一寸皮肤仿佛都湿透了似的。
“你当然是。而且……钟能,”岳沉舟的目光向上看去,从这个角度,恰恰能看到屋檐下悬挂的凤凰花来回晃动,仿佛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海,映在他瞳孔深处,闪烁成暖色的光芒。
“你早就不仅仅是一个护家神了。”
一句话没头没尾,惹得钟能心中疑惑:“什么?”
岳沉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手漫不经心地拂过窗台下方厚厚的灰尘。
“还没发现吗?羽山村的人,喜欢把供奉给山神的凤凰花挂到欧阳家的屋檐下。他们待你的态度亲昵又尊敬,比待欧阳家真正的后人更好。若我猜得没错,你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从未有人对你不变的相貌有过疑惑……甚至,就连你说自己只是租客,都没有人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
钟能霎时心头一跳,仿佛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可是……”
……我只是一只老鼠,我怎么可能……
“至少在羽山村,你早已是人们心中的山神了。”岳沉舟收回目光,淡淡道。
“不,不是这样的。”终于明白了岳沉舟的意思,钟能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下,急着向前挪了挪步子,露出了身后刚刚结痂,已经断成短短一截的尾巴。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攒够了足够的勇气继续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岳师,我想您误会了。羽山曾是仙境,住过仙人。褐羽衣化为四季不败的凤凰花,永生庇佑羽山村。他才是羽山的山神,您是灵修,应该知道,山神……”
“屁个仙人。年纪小小,这么迷信。”岳沉舟翻了个白眼,面上露出微微嘲讽的笑意,也不知是在嘲讽钟能的“愚昧”,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
“什么山神不山神的,不过是一个虚名。你在此处,受众人愿力供奉,以己身修为偿还,便已初具山神法相。”
岳沉舟抬起手掌,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向上一抛一抛,玩儿似的。
那珠子澄澈透明,被骨节修长的手指抛进那束金光里,再落回掌心,像是在金粉里蘸了一圈,璀璨光点如流水一般印在掌心的纹路间,每一次转动都清晰可见。
“神与仙不同。仙诞于灵,神诞于心……算了,横竖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就这么说吧,我说你是山神,你就是。羽山这么个风水宝地,生灵何止数万,就供养出你这么一只妖。以后出门都给我抬头挺胸横着走,不然别说认识我岳沉舟,听到了?”
钟能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竟觉得淡淡好笑。
在妖怪酒吧见到岳沉舟的第一眼,他正靠在窗台上抽烟。神情出奇冷淡,俊秀而苍白,像极了书里那些高居于九重天之上,无悲无喜的尊者。
熟悉了才发现更多的时候,他是这样孩子气的,一颦一笑都描刻出生动的样子,与传说中求仙问道、看破红尘的灵修好似不一样。
不过也许灵修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
钟能心里千头万绪,理到最后,每一个念头都浸润着酸涩。
它已经不是人类了,却依旧眼眶发热发酸,嗓子口堵着一团棉絮,只好低低地“嗯”了一声。
“岳师……我会努力修炼的。待我再次练成之时,我能……能再去找你吗?”
岳沉舟呼吸停顿了一拍,随后忍无可忍,挑起眉毛冷哼一声。
“废话!你还想不来?我告诉你,你可别忘了,你还欠着老子巨额咨询费,别以为打回了原型就能赖了。”
他再次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掌心,状似随意将手中玩着的玻璃球向着角落一弹。
玻璃球滴溜溜落地,铛啷清脆响声嘣起,有节奏地弹进了不知哪个角落,落进一片寂静之中。
“收好了,封口费。”
他再也没有向屋内看一眼,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耐心,利落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小声骂骂咧咧。
“大老远跑一趟,一分钱都没赚到。我就说我水逆吧臭小子还不信。”
走出了几步,才终于想到名正言顺发泄情绪的对象,眉头拧成一团,咬牙切齿道:
“白暨你个狗东西,总有一天,弄死你!”
……
村长手里揣了个粗粮面的馒头,优哉游哉地在明亮的溪水边散步,老远见雾中有绰绰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家媳妇和小女儿。
两人走山道刚回来,手里都捧着把艳红的凤凰花,大老远看过去,像两团飘着的红云,红得要滴下血来似的。
他女儿争气,如今在省城读大学,极难回家一趟。她随着父母跨进院子,道:“今天的凤凰花开得真好,我摘了一些,回头给钟能送去。”
村长皱了皱眉:“欧阳家有客人,你别去添乱。”
“客人?”小姑娘嘀咕了一下,乖乖应了,随口道:“我好久没见钟能了。他还和以前一样吗?现在看起来不会比我还小吧?啊——真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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