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摇了摇头,想起了莲鹤的话。
这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本体一样精美、易碎,高不可攀。
她告诉春意,战火早已熄灭,如今的天朝安定而和平,鲜血已经逐渐远去,只留下文字和极少数的图片记录,供现在的人类学习与缅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角尤凝着泪痕,乌黑的发如同海藻一般倾泻而落,沿着宝蓝色的丝绒旗袍流淌,露出巴掌大的,一点一点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来。
春意陷入了巨大的,叫人窒息的茫然。
她是个女孩,按照道理是无法从军的。然而当年渭城所辖区域,几乎所有男丁全都被征用上了战场,其中包括她的父兄。
不出几年,噩耗传回,他们都战死沙场。周遭人家也都大多只剩下些孤儿寡母,磕磕绊绊过着日子。
当战火连绵,烧到渭城的时候,天朝大片国土已然失守,古皇城里的那些高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管他们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边陲小城。
原守城将领遗孀率先挥起将旗,咬破手指写下“娘子军”三字,并自此改姓为“卫”,誓与渭城共存亡。
那年的春意只有十岁,她不顾家中母亲的阻拦,执意拜入卫夫人门下。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在田埂之上无忧无虑的少女,多了一个举着红缨枪每日刻苦操练的卫春意。
如今想来,自己当人不过短短十几载,而当一件无知无觉的盔甲的日子,要长过太多太多。
然而不管是人还是盔甲,她此生只做过一件事情,那便是坚守渭城。
……还败得如此一塌糊涂。
春意垂下的手虚虚握了握,又无力地松开。酒吧街的点点光线倒映在少女饱满的瞳孔之中,像是落进了一豆小小的火焰,烧得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光。
让她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天道垂怜化形为人。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无法避免地落到了房间中唯一的那张床上,被床边折叠成一个整齐小方块的衣物吸引了心神。
现如今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先换上衣服,多少弥补一些自己闯下的祸才是。
……
春意摸着墙壁下楼的时候,正听到岳沉舟懒洋洋地跟莲鹤拌嘴。
“岳师!你又偷懒!”莲鹤早已换上了轻便的上衣和裤子,手拿抹布忙得不可开交,眼见那人在这种时候竟还优哉游哉地嗑瓜子,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偷懒!这可是你的酒吧,成日不知好好经营,大家迟早都得去睡大街。”
岳沉舟被她的操心逗乐了,往嘴里丢了最后一颗爆米花,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有一个算一个,这儿就没一个普通人。睡就睡,怕什么?何况我们灵修修的便是天地精华。金银财帛、功名利禄,这些世俗的欲念,对修炼都没有好处。”
莲鹤冷笑:“抽烟喝酒玩游戏有好处?”
……灵修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再说了……不还有这小子么?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难不成看着我喝西北风?”
岳沉舟充耳不闻,干脆撑着下巴半躺在地上,眼尾轻轻一弯,眼角那颗若有若无的小痣立刻随之一跃,眉眼也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人一般。
“小子,若是我哪日真的穷困潦倒,你养不养我?”
许是方才已经发了一通脾气,此时的岳沉舟出奇地好脾气,语气轻佻而上扬,落在岳寒耳朵里,竟有些像在撒娇。
岳寒原本正沿着外围一圈仔细地拧上备用灯泡,闻言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望向那个懒懒散散趴在地上的人。
“当然。我绝不会让师兄失望的。”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乌黑的眼睫遮蔽锐利而冷静的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腰背挺直,肌肉不由自主地绷了绷。
“何况以现在酒吧的账面盈利,即便停业几个月,也足够维持日常生活。还够让师兄再偷藏一些私房钱……买烟。”
岳沉舟惊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明明我一直都说用来买游戏皮肤的!
莲鹤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夺过这人手里端着的瓜子盘,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要岳寒为你操心,没有半点师兄的样子。也不知咱这酒吧还能开多少年。”
哪知岳沉舟咧嘴一笑,没个正形,拍了拍手里的残渣,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十几年吧。”
莲鹤一愣,自然以为他顺着话随口胡诌,手中扫把在地上一杵,杵得满地灰尘扬起一片小小的蘑菇状灰尘,不满道:“瞎说什么呢?”
她绕过吧台进去搓洗抹布,转过身才发现站在楼梯口默不作声的春意。
莲鹤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春意穿着简单的服务生式样的连衣裙,胸口印着可爱的“妖怪酒吧”字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却终于有了时下年轻女孩的样子。
这衣服是某次莲鹤心血来潮定制的,逼着岳沉舟和岳寒一起穿着同款照了张相,洗干净后变便也没有穿过,如今正好临时拿给春意穿。
——而那张照片,至今挂在“妖怪酒吧”公众号首页。
莲鹤露出一丝亲昵的微笑。
“好看。”
她上下打量的目光里有切实的欢喜,看在春意的眼里,仿佛缓缓吹来的微风,带着微甜莲香,将她心头最后一点的不自在吹开。
“很适合你。”莲鹤笑眯眯地拉着她转了个圈,故意露出苦恼的神色,“果然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穿什么都好看。”
岳沉舟的目光落到莲鹤许久未见的笑容之上,嘴角也勾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抬起脸看向屋顶。
岳寒刚刚支起照明用的临时灯泡,瓦数很大,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热度几乎化为缕缕细线,仿佛一个小太阳一般。
也许是一场混乱初定,无人伤亡,热热闹闹的氛围让人产生了错觉。岳沉舟居然在此刻分心想起曾经在灵境之时的岁月。
那时他仗着年幼,霸占了视野最好的一处院子。每日清晨醒来,恰恰能在窗前看到三足金乌追逐初升之日,华美羽翼反射初升日光,如同一颗滑落天际的火球。
也是这样,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
它曾是寒岳最得力的部下之一,生来酷爱逐日,寒岳不愿意拘着它,便任其在规矩森严的灵境外沿飞舞。若不是帝星刻意维护,这条看似最守规矩的麟龙,受罚的次数一定不比自己少。
劣质灯泡的光线蜡黄一片,透过浓密的睫毛落下,像是被分解成一张大网,将视野的每个角落都填充饱满。
叫人头晕目眩的光亮背后,是一张熟悉到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脸。
“师兄,之后呢?”岳寒站在折叠梯上,伸手调整灯泡的位置。
光线将他的五官照得没有一丝阴影,若是旁人,一定会如同置身无死角的镁光灯下,展露出轮廓的缺陷来。
但岳寒的骨相硬朗而深邃,偏偏在强光下显出近乎完美的轮廓,简单的T恤因着动作紧贴上身,勾勒出有力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岳沉舟的大脑在一瞬间竟放空了几秒,不知如何回答。
岳寒的目光由上至下,依然冰冷而平静,却仿佛带着让人无法避开的气势,与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岳沉舟撞了个正着。
“你说十几年。”他的语气十足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攸关未来的大事,“十几年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十几年……”岳沉舟脑子转了几个囫囵,这才明白他揪着不放的点,心中霎时间涌上百般滋味,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接着,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万般无奈地耸了耸肩,道:“那自然是拯救天下苍生,振兴我灵修一脉。”
莲鹤刚为春意挑选了一罐饮料,拉着她从吧台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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