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权,你还当我们是皇帝吗?”
陆权的身体骤然绷紧,感受着陆隐手背和他皮肤相贴的粗糙触感,陆权不自觉咬紧下唇。
半晌,陆权艰难地道:“您在儿子心中,永远是最伟大的皇帝。”
陆隐笑了起来,嗓音又沉又闷。
他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
陆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早年间,他还作为王储时,也曾和谢思渊共赴战场,见过谢思渊从战利品中挑出一两件冰元素的武器,满目柔情地说自己儿子就是冰元素,带回去哄他高兴,希望儿子不要怨恨自己常年不能陪伴。
陆隐曾觉得那很荒谬,天下哪有儿子怨恨父亲的道理。
但当先帝病重,把他召到榻前,缓慢而沉重地把所有内情告知。
有关偷来的皇位、有关牺牲的旧友、有关一切冠以“拯救人类”之由头的“一己私欲”。
这是陆家世代相传的秘密。
也是陆家世代传承的罪孽。
刹那间,陆隐恨透了他的父亲。
半生光明磊落、最恨算计勾结的他,却要在一夜之间背负如此沉重的恶果。数不胜数的人命都压在身上,好像等他从王储蜕变为皇帝,这些人命就都可以轻飘飘的。
——而它们真的变得轻飘飘的。
在他登基之后,高维生命降临的危机远比历代先祖都要迫切,代代推诿拖拉,到了他的手中,已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
陆隐算过,他也可以像他的父亲那样,故作糊涂地过完一世,这样将将能在退位时躲过一劫。
代价是他的孩子便如曾经的他,一上任就要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世上哪有儿子怨恨父亲的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况且他既是君,又是父。无论陆权、陆梓和陆枚当中谁人继任,都绝对没有资格对他控诉什么。
……所以,要装糊涂吗?
青年陆隐看向了自己膝下体弱多病的长子。
小陆权眨着眼睛,无比渴望抓住他的衣角,却碍于君臣父子之礼,无数次讪讪收回手去,毕恭毕敬唤他父皇。
青年陆隐叹息一声,向儿子伸出了手。
“我们享受的是祖辈留下的地位,所以,必然要担负地位背后的恶果。
“我们享受的是同胞创造的财富,所以,必然要守护同根同源的同胞。”
小陆权一知半解地听着,轻声说:“父皇的教诲儿臣都记住了,若当报时,九死不悔。”
陆隐欣慰地拍拍他:
“说得好。若当报时,九死不悔。”
索菲娅公布这些腌臜的过往,倒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大事。
纸是包不住火的,朵丽丝死了、其他议员死了、郁蝶尾死了、就连爱伦也死了——甚至诺亚都死了,难道这就能改变真正的历史吗?
002还是活着。
像索菲娅这样的刨根究底之人,在人类中更是永远不会缺少。
夏越泽提议销毁安东尼,将002蒙蔽到最后时刻的时候,陆隐其实有些想笑。
他很理解他的忠臣,他明白夏越泽是一心替陆家谋划,追求着既能保守秘密,又能守住人类的一石二鸟之策。
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你坦白说,”陆隐低声问,“当年索菲娅查到朵丽丝之死,就莫名没了后续。那次,就是索菲娅所说的,你去威逼了艾利亚斯,让索菲娅失去实权,迁居别宅吗?”
陆权半晌不语,眼眶渐渐热了起来。
好一阵,他颤声说:“是。儿臣自作主张,以为那样能为父皇分忧,没想到反而激怒了索菲娅……”
“不,你做得很好。身为皇帝,本就应该这样恩威并施。我很高兴,你确然长成了这样出色的帝王。”
“父皇……”
“你恨不恨?别的皇储都是临近登基才会知道这些内情,我却在你年幼时就灌输了这些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的真相。”
陆权的眼里盈着泪光,坚定地摇摇头:“正是父皇提早告知,儿臣才能有更久时间去筹谋应对。只是儿臣太没用,这么多次机会,却都失之交臂,甚至还害得艾利亚斯……”
陆隐轻轻笑了。
“你在怪我,当时不许你抢救艾利亚斯?”
“儿臣不敢!”
“怪也无妨,你该怪的。你身子不好,常年卧床,本就和兄弟姐妹不亲近,艾利亚斯对你意义非凡,我当然都看在眼里。”
陆隐叹一声,继续道:“你若真的重视艾利亚斯,更不能让他白白牺牲。他的死,终归是替我们解决了陆惟秋这个隐患,虽然林逾也从此和我们离心……”
思虑过多,陆隐再次咳嗽起来。陆权急忙帮他顺气,端来茶水给他润喉。
片刻,陆隐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宫官从外边急急忙忙进来:“陛下,七皇子到了。”
陆隐眼眸一暗,放下茶杯:“他倒是来得很快,叫他进来。”
话音落下,殿外的陆棋立刻举步走进。
和同样病体疲惫的陆权不同,陆棋走得器宇轩昂,眉眼带笑,哪怕闻到殿中浓重的药味,他的表情也没有现出半点担忧。
远远地向陆隐一礼,陆权恰好掀开珠帘走出,和陆棋对上一眼。
陆棋挑眉招呼:“皇兄自己都病得厉害,还在侍疾,臣弟真是感动极了。”
陆权默默没有做声,收拾了茶具,替他撩开半边珠帘:“你也一起过来。”
陆棋一笑,没有推辞,应声走了过来。
他连苦大仇深的孝子脸都懒得扮演,这些年,他的眼线耳目遍布宫廷和各大军区,没有“荷鲁斯之眼”,也不妨碍陆棋靠自己的手段能力夺得八方尊重。
因此,皇室的内幕,陆棋早便东拼西凑猜得大概,现在被索菲娅一举捅穿,陆棋也只觉得快意。
快意,当然快意。
这些年,他、陆槿和陆枚的生母都不是正宫王后,在宫中受过的冷眼自不必说。
而陆隐身为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处境艰难,但是不曾温言呵哄半句也罢,反而火上浇油,越加苛责。
如果只是对他严厉,陆棋也就忍了,毕竟他没有“荷鲁斯之眼”的才能,又不像陆槿是姑娘家。
可是,陆隐对待陆槿和陆枚也完全没有温柔到哪去。整日开口闭口不是催促就是责骂,陆枚身为幼子,还是“荷鲁斯之眼”的传人,竟然也不能博得陆隐半点慈爱。
曾经有多渴望父亲的关心,陆棋现在就有多期待陆隐的失败。
然而出乎意料地,床上病恹恹的陆隐除了脸色难看,神情竟毫无半点委顿之色。
他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瞥视,即使见到精神抖擞的自己,陆隐的脸上也没有半点羞惭愧疚。
陆棋皱皱眉,行礼:“父皇。”
陆隐点了点头,示意他和陆权一起落座在旁边的小凳。
陆权拖着步子落座,没有陷阱,陆棋这才缓缓移动过去。
陆隐把他毫不遮掩的提防都看在眼里,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你把你二姐,送去东部了是不是?”
陆棋浑身一振,没想他这么开门见山,迟疑半秒,答:“是。”
“是送去牵制陆梓,还是帮林逾打败安东尼?”
“都有。”
“还有保护小九的算计在吧?”
“是。”
陆棋每一次都答得斩钉截铁,陆权却是气得头脑发晕。
山羊派、绵羊派都是要保人类的,所以无论陆梓和夏越泽谁去说服林逾,最终都于大局有益。
就算不考虑实际影响,陆棋这样自作主张,也是大不敬的行为。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臣子,都实在太僭越了。
陆隐却抬抬手,示意陆权不必动怒。
“说来也很蹊跷。”陆隐道,“登基多年,索菲娅公开诸事之日,竟是我身心最为轻松的一天。”
陆权的眼睛顿时又红了,陆棋紧紧皱起眉,一时不理解陆隐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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