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无门,无牌匾, 就像这座同样无名的深山。
眼前一切都带着厚重的历史痕迹,深山古寺,像是古时志怪小说中的“经典场地”, 随便换个人单独前来,大概都会扭头就走,不做任何停留,可叶宁却没有丝毫悚然之感。
他抬脚走进去,踩着满地青苔,穿过长长的青石板径,走了百来米之后,叶宁终于遇到进寺以来,第一扇门。
一扇古旧的、漆面已经脱落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木门。
门面虽然潦草,但意外的并不显脏。
叶宁曲指叩响门扉,咚、咚、咚,均匀规则的三下。
无人应答,意料之中。
叶宁双手撑在门缝两边,悄声推进去。
门缝推开的瞬间,一道阳光从上而下,落在叶宁身上。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门外清冷幽微,满地苔痕,像是久无来人,可内门却是一派温暖之景。
石板铺成的地面干净无尘,庭院上下左右被“回”形的长廊裹在中间,庭院左上方的角落就是一株冬青树。
树显然被养得很好,在这数九天中,顶着青葱的枝叶,缀着饱满红润的果子。
庭院无人,冬青树下却摆着一张方桌。
桌上铺着一张仿古色的宣纸,一块朱砂墨,一方砚台,一支毛笔,一个身形锣鼓的浅云水盂,还有一支白兰花。
空气中焚着水木檀香的气息。
叶宁轻轻嗅了一下,这气味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陆司淮身上闻到过。
叶宁视线被那张方桌吸引,不自觉朝着那边走过去。
叶宁对深山古寺中出现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笔墨纸砚,并不感到奇怪,只对这朵突兀的兰花格外好奇,等走近才发现,原来是这书桌的“主人”拿白兰花做了笔搁。
毛笔就横在延长有柄的花托上,很风雅。
叶宁的视线在那朵白兰花上停留了好一会,然后移开,落在一旁的宣纸上。
宣纸用一块黄铜镇纸压着,上头有字,朱砂墨迹已经半干,但没有完全干透,像是刚刚搁笔。
叶宁此时正站在方桌的东面,视线倒转,本就看不清楚,宣纸上字迹又小,他隐约只能看到好几个“一”字。
叶宁静站几秒,沿着方桌桌沿走到正面。
方位正对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宣纸上的文字,上头写着——
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叶宁:“。”
第一句叶宁知道,出自《严华经》。
而第二句更是被广为引用的佛学理念。
叶宁不懂这两行字的用意。
但毕竟是他人的东西,未经允许,盯着看不算礼貌,于是叶宁只是打眼一扫,正要后退,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脑海不断闪过刚刚看到的文字。
等等。
是不是写错字了?
叶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是记错了,他停顿几秒,要验证似的一低头,径自看向第二句话。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纸上写着——
一花一世界,一页一菩提。
不是树叶的“叶”,而是书页的“页”。
因为当时他只是打眼一扫,而这句话又实在熟为人知,大脑便自动补全了文字,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叶宁:“?”
叶宁不觉得写下这句话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盯着桌上那一页纸和一朵兰花,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叶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窸窸窣窣的,像是枝叶轻扫的声音。
叶宁懵了下,一下转过头去。
院子里来人了。
一个穿着鸦灰色苎麻僧衣的人从冬青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眉眼舒朗,手里拿着一把枯竹扎成的扫把,那窸窣的动静就是枯竹竹枝和竹梢扫过地面的声响。
那人朝着书桌的方向看过来,视线从宣纸移到叶宁身上。
叶宁:“。”
叶宁一下醒过神来。
像个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倒霉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几秒后,朝着那人行了个佛家礼:“打扰了。”
那人却是笑了下,把扫把随手靠在冬青树树干上,开口,语气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故人来访,不打扰。”
来人明明是年轻的样貌,面上却透着一股只有长者特有的仁慈。
…故人?
叶宁:“我们…见过?”
叶宁确认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记忆,可又觉得他的眉眼的确有些熟悉。
“我们没见过,但从佛渡桥来的,都是故人。”他说。
叶宁心口一震,在原地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人语气平淡:“我俗家姓陆。”
叶宁眨了眨眼睛。
又懵了好几秒。
叶宁:“…哪个‘lu’?”
那人:“陆司淮的陆。”
叶宁:“………”
叶宁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而那人也同时给出答案:“喊小叔就好。”
叶宁:“…………”
叶宁喉间发紧,像被这庭院间的风噎住了。
陆怀慈看到了叶宁的表情,疑惑地挑眉:“怎么,两人还没谈?”
叶宁:“………………”
就在几天前,住院那段时间,叶宁从四面八方听到了有关陆司淮小叔,也就是传闻法源寺首座,六岁便生慧根的慧闻大师的各种传闻。
无论是秦乐舟,还是段开他们,众人口中的慧闻大师不是佛法造诣高深,就是乘光而来,身如不系之舟,般若自在。
无论哪种说法,无一不是高僧模样。
叶宁从没想过真人会这么…随和?
见叶宁不说话,陆怀慈朝他看过来,没说话,眼神中却写着“真还没谈?”的疑问。
叶宁涨红脸,终于喊了一声:“小叔。”
小叔=谈了。
陆怀慈看着叶宁发红的耳根:“脸皮怎么这么薄。”
叶宁:“。”
叶宁终于知道陆怀慈身上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陆司淮的眉眼和他很像。
…骨子里的脾性其实也挺像。
叶宁还在思考的时候,陆怀慈已经走到方桌前,他开口问:“墨干了没。”
四下又没有旁人,显然是在问叶宁。
叶宁本能地回答:“嗯,差不多了。”
说起墨,叶宁又想起刚刚被抓包的事。
偷看是不礼貌的行为。
这人又是陆司淮的小叔。
叶宁稍有些局促:“进门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纸,有些好奇,就过来了。”
“无碍,”陆怀慈说着,把镇纸移开,将宣纸从桌面上拿起来,抖动两下,铺平,开口:“本就是给你的。”
叶宁一下抬起眼。
陆怀慈把纸递过去,看着叶宁:“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辛苦了。”
他表情柔和下来,语重心长。
叶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静默几秒,双手接过那张纸:“嗯。”
他的确走了很远的路。
翻山越岭,跨过了生死的河流,才从一个人间走到另一个人间。
“小叔。”叶宁看着这张写给他的纸,盯着某个角落许久。
“您写错字了。”叶宁轻声说。
陆怀慈:“写给你的,你觉得它是错的,那便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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