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107)
迟筵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我刚得到消息,大宋没了,娟娟还不知道。”
叶迎之闭了闭眼,把他拥进怀里,柔声安慰着:“没事的,阿筵,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迟筵只觉得心沉沉地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外公当时所说的话,“你那位朋友,周围都是沉重的鬼气和阴气”。他如今看得可能还要比外公看得更清晰一些。
面前的男人携裹着深厚的有如实质的深黑色鬼气,面色苍白,带着沉沉的死气,源源不断的鬼气从他身上溢散开来,汇聚到天空之中,补充、构建着延绵不绝的鬼气屏障。透过层层鬼气,男人的面容俊美依旧,只是可以很明显地分辨出,那绝不会是一个活人。
迟筵伸手抱紧了叶迎之的腰,把头靠过去,小声唤他:“叶迎之……”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了。只不过是他一直视而不见而已。记忆中那个少年面色平静地喝下各种药,在他幼稚地问苦不苦的时候偏着头温柔地笑着,“只要能陪着阿筵,再苦也不怕”。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安慰变成了“哥哥会永远陪着你”。他以前分明是最怕陪不了自己的人,可如今却变成了最笃定能一直陪着自己的人。他什么都知道。
他当然没骗过自己。在自己因许瑞的话道出疑问的时候,他也只会笑着反问“阿筵觉得哥哥已经死了?”,说“许家人都已经被鬼气障住了,他们的话不用放在心上”。他巧妙的,让自己永远发现不了他想要掩盖的真相。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说什么,即使站在世界的对立面,他也会坚定地相信着支持着叶迎之,可偏偏暴露他的就是他自己。看透一切的法子,就记载在叶迎之自己所写,送给他的笔记里。
许瑞当时说得没错。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叶迎之害死的,但这样阴阳颠倒人间末世的形成却和他脱不开干系。迎之哥哥想留在这世界上,这没错,但他不是一般的鬼物,他的影响太大了。
迟筵仰起头,主动吻上叶迎之冰凉的唇,眼睛向上看着他,眼底雾蒙蒙的一片。
“迎之,”他小声的,再次叫着他的名字,耍赖似的提着要求,“我明天想去看看娟娟,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我还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多留点汤,拌米饭吃。最好再加一个素菜加一个汤。还想吃羊肉馅饼。”
“就你要求多,天天想着吃。”叶迎之笑笑,把他拉到餐桌前坐好,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出来,“都给你做。”
第126章 开刃
很多年前,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迟筵上过一门课。这门课讲很多不同流派的哲学观点和价值取向, 讲安兰德, 讲诺齐克,也讲罗尔斯和康德, 在课上他们探讨公平和正义。他还记得一节课上探讨了一个问题:做一个极端假设,假如世界上有一个人被称作甲, 如果杀掉甲,全世界的人都能活的更好, 那么甲该死吗?如果甲是一个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的人, 杀掉他其他的人都能活得更好,那么甲该死吗?
和这个问题类似的是有名的电车之问:一辆高速行驶的失控电车沿着轨道冲了过来, 在它原有的轨迹上会撞死十个人,你手下正好有一个把手,你按下把手,电车就会冲向另一条轨道,但那上面的三个人就会被撞死。不考虑社会规则等其他因素,单就价值取向而言,你要不要按下把手?
年少的时候懂得很少,总喜欢到处高谈阔论发表见解, 觉得自己高屋建瓴鞭辟入里观点深刻;知道的看到的懂得越多之后,却反而再不敢轻易下论断。长大的第一步是学会开始低下头去聆听不同的声音。
这天早上迟筵突然想到了曾经在课堂上探讨的那个问题——如果因为甲的存在让世界都变得更不好呢?如果甲, 是和你肉连着肉心连着心爱若性命的爱人呢?
他不是一个边沁式的功利主义者,然而眼前的生活也不是一道期末论述题。叶迎之更不是无辜牺牲的甲,他是世间至邪难以抗衡的恶鬼邪灵。
迟筵没有骗叶迎之, 他真的是买了一些保养品去探望陶娟娟。宋锦的神魂已经消散了,他的尸体也肯定会被发现,宋锦临走前交待要先瞒着陶娟娟,可迟筵也不知道这事能瞒多久。
陶娟娟热情地把他迎进家门,又数落了半天宋锦,说他又出差了,出门之后才给她发了信息,说被借调去执行保密任务,这些天手机都要关机,联系都联系不上。她脸上有埋怨和不满,更多的是洋溢着的对爱人的爱意和思念。
她果然是还不知道宋锦已经不在了。迟筵猜是宋锦离开家,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在去找他之前给陶娟娟发的那条信息。
迟筵连忙低下头掩饰好情绪,过了几秒才抬起头看向陶娟娟的腹部,笑道:“不说大宋了,我这回是来看看我干闺女怎么样了。”
陶娟娟也笑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你怎么就知道是丫头。”
迟筵当然不知道陶娟娟腹中孩子的性别,只是宋锦生前一直念叨着想生个闺女,像陶娟娟比较好,别像自己,又说生儿子也不错,他就带着小子去踢球。所以迟筵才会顺嘴如此一说。
迟筵视线移向胎儿所在,不由得便愣住了。他双眼上术法的作用还没有消失,入目所见依然尽是人间阴阳真实,此时可以清楚地看到陶娟娟的腹部处聚集着一股浓郁的黑气,拼命想向胎儿所在处钻,只是被陶娟娟周身微弱的阳气挡在外面不得其法而入。
胎儿在母体中生长需要吸取周边的生气和阳气,可是如今阴阳颠倒,鬼气倾覆苍穹,周围的阳气和生气越来越稀薄,未出世的孩子只能靠母体所提供的生气艰难成长,然而周围还有诸邪环伺,蠢蠢欲动地想要夺舍幼小的尚未完全成型的肉身。
这样下去,陶娟娟的身体可能会撑不住,孩子也会面临很危险的境地。
又或许他所设想的这些不好的情况还来不及发生,陶娟娟出门散步的时候就会被越来越多的,潜藏在暗处的恶鬼害去性命。孩子甚至来不到这个世界上就会变为鬼胎。
宋锦为了不伤害陶娟娟母子选择了魂飞魄散,可即使如此,在这个阴阳颠倒的世界上她们母子也未必就能保证平安顺遂。
迟筵借口去上卫生间,暗中咬破了自己左手食指,画了几道平安符交给陶娟娟,让她随身带好。临走的时候拿渗着血的那只手在陶娟娟腹部上方虚拂了一下,拍走了那些黑气,看起来却像是隔空摸了摸孩子一样。
他抬起头,弯着眉眼向陶娟娟笑了笑:“你多保重,照顾好自己。小宋一定会平安长大的,成为比大宋还厉害,还能干的人。”
陶娟娟笑着把他送出去。
离开宋锦家后迟筵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附近公园里,找到一个没人的长椅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头开始小心翻看。
书已经很破旧了,纸张发软泛黄,中间很多页甚至已经散了,被迟筵小心翼翼地夹在中间。
这本书是当年迟筵从迟家带走的三本书中的一本,也是最老旧最深奥的一本,里面记载的术法法阵迟筵大多看不懂,所以翻过一遍之后就一直收着没再看,只在有需要的时候会拿出来翻看翻看找找灵感。
但他记得这里面记载着一个术法,可以将邪灵送往彼世。他也依稀记得,施法的代价之一就是施术者自己的生命。
迟筵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翻动搜寻着记忆中的字眼,终于在一页上看到的要找的内容。
“……以彼之骨,入此之心……”迟筵喃喃着,露出一个笑容。他还是记错了,书上记载着的是施术者届时必须守着阵眼,来不及逃脱,所以死后会随同邪灵一起进入彼世。这正是他想要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他在乎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哪怕他其实根本不是人。
迟筵又细细反复看了几遍施术的条件,默记在心,才把书收好准备打道回府。
施术还有许多其他的条件,那些都好满足,只有一点不太好达成,就是所谓的“以彼之骨,入此之心”,是要用邪灵生前的骨没入施术者的心,沾上心头血才行。他的心就在这里,但叶迎之的骨却没那么容易取到。他还记得叶迎之说过他的墓在隐山叶家的禁地里,由早已都不是人的叶家人看守着。
坐在返家的公交车上,看着充斥在四周却自发离他远远的魑魅魍魉,迟筵心中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
有一件事一直以来被他忽略了,那些低等的邪物鬼物都怕他,一是怕他周身与生俱来特别是血液中的邪气,二是怕他上大学那年过年时叶迎之送他的小瓷瓶。他从前不觉得,如今想来,按照许瑞当时的话讲,叶迎之那时候已经当上了叶家的家主,也已经死了,就是因为死了才迟迟不敢直接同他见面。
那么那个时候已经身故的迎之哥哥会送他什么东西?瓷瓶里又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让这些妖魔鬼怪如此畏惧?人死之后,究竟会留下什么东西,值得他隔着千山万水特意寄到他身边,嘱咐他随身携带?
想到这里迟筵再也坐不住了,匆匆站了起来,再下一站下了车,打车去了最近的一个工艺品加工店。网上说这家店里可以定制加工各种陶瓷、铜铁等不同材质的工艺品。
迟筵走进去,直接找到老板,将自己脖子上一直挂着的小瓷瓶摘下来递过去,问道:“老板,我这个小瓶子,您能尽量不损坏地割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再照原样给它复原吗?”
小瓷瓶浑然一体,十分圆润,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缝隙,可见制作时是下了心思的。老板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说可以。
迟筵点点头:“您能现在就开始做吗?我就在这里等着。比较急,多给点加急费也没关系。”
不算是太复杂的活,老板没犹豫就答应了,迟筵站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如果他猜得没错,他想要的东西应该就在里面。
最终小瓷瓶被划开了,迟筵没让老板动手,亲自从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小布包,把布包拿在手里后又让老板着手把瓷瓶复原。
布包里面装着粉末状的东西,外面却绘着许许多多的附灵符咒。
迟筵只觉得呼吸一滞。叶迎之所做的比他之前猜想的还要多。他以为叶迎之只是把自己的骨灰寄给他助他辟邪,可事实显然不止于此,那一道道附灵符分明说明叶迎之至少附了一道神魂在自己这抔骨灰之上。
他以前以为那些危难关头帮他化解危机逢凶化吉的只是叶迎之施在上面的术法,现在看来,分明是叶迎之时时刻刻关注着他,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亲自出手来救。
迟筵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傩神庙的那个夜晚。那时候情况那么危机,真正的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迎之哥哥为什么反而一直没有出手呢?然后他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不管怎么想都很能自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