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158)
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纵然有着同样妖异而蛊惑人心的外表,对方也不是吟游诗人故事中温柔善良的人鱼,而是大祭司一再告诫他要小心提防的、残忍冷血的海妖。
他还记得那些分不出日夜的日子里,他是怎样哭泣着、迎合着、讨好着、同时祈求着对方放了他,让他回去……对方从不会回应,只是一点点用冰冷的唇吻去他眼脸上挂着的泪滴。
所以他也想不到,那东西最后真的会送他回来。
迟筵洗了洗脸,穿戴整齐后去了神殿。
他每天都会去祷告,祈求神能宽恕他的罪——与黑暗残忍的妖物放肆交合的罪……惦念着那只妖物、再也无法自拔的罪。
甚至有时候会梦到,他漂浮在海面上,一双冰冷的手臂突然缠上来,不断地将他向深处拖去、拖去……梦到那冰冷的唇和吐息,无声洒落在他的身上……
梦里的他却没有哭着求饶,而是回应地伸出双臂回抱住那个人,叹息地道:“我好想你……”
亲昵得仿佛久别的情人间的撒娇。
梦里的情景常常令他惊醒,却道出了他不敢承认的内心隐秘的渴望。
这样的日子从他十八岁那年从海上回来后开始,一直到他即位半年后才终于结束。
不是因为他突然忘了当年的事,忘了那海妖了,而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为富有的异乡人,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真正富可敌国的财富。他说他从海的另一边的大陆上来,在他原本的国家是一个贵族,也经营着家族产业。他可以轻易拿出令凡帝王国最富有的贵族都嫉妒的珍宝,他不凡的外表、广博的见闻、高贵优雅的谈吐及令人惊叹的财力使他迅速在凡帝王国的上流贵族圈层中受到追捧和欢迎。
迟筵之前在宫廷中听到了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却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他在叔父举办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
对方的确有着俊美而高贵非凡的外表,他优雅地执起迟筵的手,在上面烙下礼貌的一吻:“陛下,我叫叶迎之。”
迟筵在那一瞬间心神剧震。
原因无他,只因为男人长着一张和那回忆中的海妖一摸一样的脸。却不再妖异而邪冷,反而显得端庄高贵、温和可亲。
就像是深海中的冷血怪物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精致的人皮。
迟筵情不自禁地向他的下半身看去——没错,那是一双修长笔直的人腿,而不是记忆中那冰冷有力的鱼尾。
男人向他温和有礼地笑了笑:“陛下,您在看什么?”
迟筵努力保持着镇定,却在晚宴上提前告退。
那天晚上他又做噩梦了。他梦到自己被海妖牢牢锁在怀里,压在黑暗空旷的海底,妖物肆意掠夺着他的一切,在他耳边笑着道:“宝贝,终于逮到你了。”
是那个叫做叶迎之的男人的声音。
迟筵从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垂着头,强自平静着自己的情绪。他在黑暗中独自安静地想了许久,一直静坐到第二天天明。
此后迟筵开始有意无意地传唤男人来皇宫,有时候陪他下棋,有时候陪他喝茶,有时候陪他看表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叫做叶迎之的异乡人成为了陛下的新宠。
迟筵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是想要彻底看透对方那人类外表的伪装?还是想要证明男人就是一个普通的异乡人,和那海妖并没有关系?
他分不清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证明叶迎之是人,还是想要证明叶迎之不是人。
但是他的心却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地被对方俘获了。他越来越少地梦到那冰冷黑暗的海底、越来越多地想起两人一同走过的石板路、一同看过的四季风景。
很快一年过去了,两人的接触越来越频繁,迟筵甚至为对方在王宫里准备了房间。他越来越少地思考男人究竟是人还是海妖,他只知道叶迎之很容易就能占据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总让人觉得温暖而充实,仿佛有什么缺失的东西被对方的出现填满了。
终于,在这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凡帝王国年轻的国王向这位身份不明的神秘异乡来客求了婚。
他在王宫的花园中握住对方的手,浅笑着问着:“迎之,你愿意一直和我在一起吗?直到死亡带走我们中的一个。”
他有信心和把握叶迎之会答应,毕竟男人对他的爱恋和专注显而易见。
而结果也如他所料。
叶迎之轻吻上他的额头,低声回答:“我想,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恒。”
迟筵迫不及待地订下了他们的婚期并筹办了盛大的婚礼,在冬天来临之前正式将自己的王后接回了王宫。
他在卧室里和自己的王后拥吻着,在对方的笑意中把叶迎之推进了卧室。
他独自坐在从此以后将属于两个人的床上,觉得有些羞窘,又有些迫不及待,最后按捺不住地悄悄拉开浴室门,溜了进去。
作为一国之主,他拥有一间足以用“豪华”来形容的浴室,里面的浴池足以容得下十个成年人。
迟筵走进去后悄悄关上了门,左右环顾着,浴室内白雾氤氲,水汽弥散,他仔细看了两遍,却没有看到自己的王后。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从浴池中伸了出来,猛的用力将他拽了进去——
迟筵猝不及防,跌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他惊愕地冷在原地,感受着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冰冷触感,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却不敢回头。
直到对方温柔地将下颌搭上他的肩头,轻笑着道:“宝贝,我终于逮到你了。”
迟筵吞了口唾沫,垂眼向下看去,抱住他的那双手臂苍白有力,十指修长,深海般幽蓝色的长长指甲极为锋锐,闪烁着捕猎者的光芒。
强壮的鱼尾微微曲起,紧紧贴着他,拨弄着他的小腿和脚踝。
海妖强硬地抱着怀中人转了个身,迟筵被迫看见熟悉的海妖的样子,尖尖的耳朵、猩红的眼睛,邪异的笑容。
他紧紧闭着嘴,从喉咙里小声呜咽了一声。他甚至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妖不容抗拒地吻了下去,像五年前做的一样。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死亡也无法分离我们。
传说中,海妖的爱人死后,海妖会抱着对方沉入海底,沉入无人能触及的地方,然后陪对方一同死去。
而我会陪着你,以“人”的身份,一直到那一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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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凡帝王国年轻的国王有一位极为宠爱的、来自异乡的王后,他们相爱的故事经由吟游诗人的传播流传甚广。
却无人知晓,王座之侧,那后位之上是人是妖。
第182章 小狐仙(上)
夜幕四合,一灯如豆,摇曳的烛光下青年正独自闭目沉思着,面前摊着几本翻开的书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老仆郑伯端着一盅热参汤进来,恭敬地放在桌前,低声道:“少爷,刚煲的汤,您趁热喝。”
青年睁开眼睛,露出一双黑湛湛水润润的瞳眸,明明是一派清润剔透的无辜,在夜色下却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在看见面前的老人后他面色明显柔和了许多,嘴角弯了弯,点头揭开汤盅慢慢拿瓷勺盛着喝了起来。
郑伯仔细观摩着小主人的神情,见他心情尚好,忍不住犹豫着提到:“少爷,现在您这面也稳定了,是不是该选个日子把少夫人接过来了?”
“咔”的一声,青年手中的瓷勺摔在了桌沿处,断成了两截。他看向照顾自己长大的老仆人,终是叹了口气,没忍心再说什么,只是按了按额头站了起来,垂着眼轻声道:“……官衙事多,再议吧。”
说完就径直走出了书房。
他能明白老仆是怎样想的。大周朝并不禁止娶纳男子为妻妾,所以在郑伯看来,他既然与那人成了亲拜了堂入了洞房,那人就是他迟家的媳妇,他迟筵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然要早日接入京中。不仅要早日接入京中,还要早日带少夫人还乡,拜祭过早逝的夫人及迟家列祖列宗。他从未曾对老仆坦言真相,郑伯也只能凭蛛丝马迹猜测他是不喜欢妻子与自己同为男子才迟迟不愿意将对方接来。
可真相却远非如此。
院子里,迟筵对着月色颤抖地撩开自己左面宽大的袍袖,只见白皙的左小臂上交错缠绕着一条一指宽的银色锁链,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光芒,如一条银蛇般最终扣住了他的手腕。这东西不重,戴久了就习惯了,也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但迟筵望见这链子便不由得心生战栗——这是那东西锁在他身上的。
他还记得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天很阴,窗外雾蒙蒙的,屋内还很昏暗,透过暖绯色的帐子更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男人一面压着他吻他,一面伸出左手搭在他被银链束缚在一起的双手手腕处,灵巧地拨动手指解开银链上的暗锁。
两手终于重获自由,迟筵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男人拉起了他左手手臂,将整根银色链子缠绕在上面,最终在手腕处牢牢锁住。
他睁着圆滚滚的黑色眼睛惶急又愤愤地看向对方,对方却只是轻笑着,俯身在手腕的锁头处印下一个吻:“……乖,可别想着跑,等我去找你。”
吐息冰冷,眉目随着笑意弯起,漆黑的眼睛却深不见底。
轻罗帐外红烛噼啪着燃到了尽头,烛火下,帐子上却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庭院中,迟筵闭了闭眼,重新放下袍袖,掩住了那段精致的银链。
早在洞房花烛那夜他便知道了,他的新娘本人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图或打算——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并不是人。
迟筵离开后,郑伯独自在书房打扫,把汤盅收回后厨后望着天边的月亮,想起小主人,忍不住摇头叹息。
他是逃难时被迟筵母亲捡回去的,对他而言对方于他实在是恩同再造,更不要说他本身并无妻儿家室,一直看着小主人长大,虽然始终恪守主仆本分,但对小主人的关切也是半点不作假的。他知道少爷这些年里过得不容易,如今眼看着少爷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在朝廷谋得了差事,称得上前途无量光宗耀祖,却又因为家事而郁郁寡欢,自然忍不住心里着急,只想撮合得他和少夫人恩爱和谐,琴瑟和鸣。
迟家在观清一带也算有一定名望,族中子弟为数不少,而迟父是族中比较旁系的一支。迟母原本是当地一名孤女,独自居住在附近山上的竹屋里,一日迟父同友人上山踏青却在山中迷路,恰好遇见了在溪边浣纱的迟母,顿时惊为天人,自此茶饭不思,日日去山中探望佳人,两人互通情意之后更是一意孤行地将对方娶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