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驹(103)
周洛阳的理由是自己背着包,杜景的手机也放在他的包里,一转眼就被偷走了。
乐遥没有问,却明显地能感觉到,他们一定发生了某些事。
“什么不太一样?”周洛阳说,“杜景一直是那样吧?”
乐遥在浴帘后,坐在浴缸里开始洗澡,平静地说:“你看他的眼神,和他看你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大一样。就像……就像……”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就像什么?”
乐遥打趣道:“就像两个一起经历过车祸与生死考验的人。你记得吗?醒来以后,我去做了心理学的意外创伤康复,就是大家围在一起,聊天的那种。里面有一对情侣,也是这种感觉。”
“真的没有,”周洛阳随口道,“你想多了。”
乐遥嗯了声,浴帘后传来水声。周洛阳忽然好笑,自己也是神经大条,没有经过车祸,却实打实地坠过一次机,还是冲进树林的直升飞机!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感觉到,有什么心理创伤了。
乐遥说:“你是怎么认识杜景的?”
“啊?”周洛阳回过神,说,“我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们是室友。”
乐遥说:“只是室友的关系而已吗?”
周洛阳说:“就像你与亚伦一样吧?”
乐遥停下动作,说:“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人吗?寝室里从始至终,只有两个人?也没有交过班上其他的朋友吗?”
“没有。”周洛阳想起来了,他与杜景的关系非常排他,经过孙向晨那件事后,他们都意识到了。
按理说那时的他们确实是非常坚固的友情,两人都并未朝其他方向想过,只因杜景的病造成了这种独占关系。
“你们之间容不下别的人。”乐遥笑道。
“不是这样的,”周洛阳说,“只是大部分时候,觉得没有必要带上别的朋友一起玩。”
旋即他意识到了乐遥话里的意思,说:“你不一样,他也把你当弟弟。”
“我没有别的意思。”乐遥笑道,“我只是好奇,嗯……你们……哥哥。”
周洛阳:“嗯?”
乐遥想了想,忽然说:“你们有尝试过……譬如说在一些方面……”
周洛阳:“…………”
周洛阳瞬间想起某件往事,继而意识到乐遥正是青春期,他因车祸而导致截瘫,却也是正常男生,会有荷尔蒙冲动再合理不过了。
乐遥打趣道:“我们班上的男生经常互相开玩笑,他们有时在宿舍里会……当然是穿着衣服的……”
周洛阳警觉起来,说:“乐遥,亚伦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乐遥莫名其妙,说:“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周洛阳马上道:“那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揣测。”
事实上他倒不觉得亚伦会对他的弟弟有什么想法,问出这句话,只是避免乐遥尴尬。比起亚伦对乐遥的态度,周洛阳更在意的,是乐遥会不会因为室友的每天照顾,而对他产生什么感情。
如果只是把对兄长的情感移情到亚伦身上,周洛阳尚可以接受,就怕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乐遥还没有完全成年,性向也未到确定的时候。
乐遥说:“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俩就没有越界过么?我听说躁狂相会导致性欲非常地亢奋……我没有别的意思……”
周洛阳哭笑不得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杜景他……”
这个时候,杜景吹着口哨进来了,摇了两下剃须泡沫,随手抹在脸上。
“杜景!”周洛阳不悦道。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递过来手机,说:“两兄弟又在说我坏话?乐遥有电话。”
乐遥顿时有点紧张,接过手机看了眼,见是张亚伦,便接了电话。杜景刮完胡子后便出去了。
亚伦与乐遥聊了几句,大概是问晚饭吃什么,问他哥哥们回来没有之类的话。周洛阳忽然觉得很有趣,就像以前少有的几次放假,杜景回西班牙,他们每天都会打打语音电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见闻。
周洛阳也简短地与亚伦聊了几句,问了学校的事,感谢他的照顾。
“乐遥平时没什么问题吧?”周洛阳接过电话,让乐遥自己穿衣服,说,“最近你们有逃课偷偷出去玩吗?”
张亚伦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说:“没有。”
周洛阳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心道这俩肯定在哪天逃课出去逛了,却也不揭破,假装不知道。乐遥便道:“穿好了,电话给我。”
周洛阳还了电话,乐遥说:“我再聊会儿就睡了,你别管我了。”
“嗯。”周洛阳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说,“晚安。”
杜景在洗澡,周洛阳敲敲门,杜景说:“没锁,进来一起洗?”
“我又不是那种进别人浴室不敲门的人。”周洛阳把杜景换下的衣服收了出来。
“多此一举。”杜景说,“你得到了我的心,不想要我的身体?”
“留着吧,”周洛阳嘲讽道,“辞职以后你对我而言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年终奖到手了再说这话。”杜景答道。
周洛阳洗过衣服,关了客厅灯,看着弟弟与杜景都坐过的位置,忽然心中一动,也到落地窗前去坐下。
他们坐在这里时,心里都在想什么呢?周洛阳有点不解。
今天喝的红酒后劲有点大,杜景把剩下的小半瓶拿到沙发旁,自己一个人全喝掉了。
周洛阳看了看瓶签,放下。他有时觉得乐遥的眼神简直可以用锐利来形容,什么都看出来了,包括他们正常或不正常的一些举动,在面对弟弟有时无意中的好奇时,周洛阳不禁产生了某种心虚。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杜景离开他的不久前。
那是大二的下学期,又是一个春天,精神病人的危险时间,春季里荷尔蒙分泌旺盛,人就像动物一般,男生宿舍楼里常有人嗷呜嗷呜地叫,犹如野猫叫春一般。
这是周洛阳与杜景第二次一起度过的春天,他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他猜测杜景一定会至少发一次病。甚至下学期他能不选的课也都不选了,尽量让杜景多散散心,晒晒太阳。
射箭社将送走社长以及不少老社员,大四的学长们面临毕业,大家都要天南地北,各去一方。
于是社长提议,大伙儿一起聚餐,再唱歌,以示告别。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各自去公司里上班了,周洛阳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别搞得有点措手不及,在他的认知里,大四毕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却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将走进社会的时间节点,强行摁到了他的面前。
周洛阳、杜景二人对射箭社还是有感情的,甚至与社团的关系,比起班级更坚固,聚餐也决定一起去。
当夜社长在聚餐上,喝得烂醉如泥,周洛阳嘴角抽搐,只与杜景静静地看着。
大四那伙人当年一起接过射箭社,把这个社团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感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要离别,个个哭得不能自已。
周洛阳看着这个大型精神病表演现场,心情相当复杂。虽然有话是“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还觉得有点好笑。然则忽然想到,自己与杜景,在大四毕业那天,说不定也会迎来这样的场面,登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忍不住看了杜景一眼,再看其他人。
杜景全程不合群地坐着,不敬酒,但酒来了就喝,敬给周洛阳的,杜景也替周洛阳挡掉不少。
周洛阳说:“别喝了,你喝了多少?”
杜景说:“没关系,回去就睡,不唱歌。”
春天外加酒精,周洛阳最怕的就是出状况,后面再有人来找他们喝酒,周洛阳便主动喝了。
“你们俩感情好啊,”副社长搭着社长,伸手过来挠周洛阳,说,“搞基啊你俩!”
众人哄笑,社长语重心长地说:“别人不是一对!你别胡说!”
“工作加油,”杜景难得地说了句话,“接受社会改造,好好做人。”
“好!一定!一定!”社长说,“别忘了我啊!你们!”说着与副社长勾肩搭背地走开,各提一瓶红酒,去别的地方喝了。
“别忘了他,”周洛阳打趣道,“知道吗?”
杜景没有说话,把自己那份甜品给周洛阳吃,说:“吃完就走吧,吵死了。”
杜景也有点喝得上头了,一手撑着额头,周洛阳不想吃了,要来扶,杜景示意没事,能起来。
“我们先走了,”周洛阳说,“回头联系!”
虽说回头联系,可周洛阳知道,今天晚上过后,大家从此以后,就不会再联系了,就像高中那顿散伙饭一般,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说着联系,却慢慢地,各自消失在风中。再过数年,连班上许多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了。
杜景走路勉强能走稳,身上带着酒气,一手搭在周洛阳肩上,两人离开学校后门外的酒楼,经过校道。
周洛阳也有点醉了,一手搂着杜景的腰,肩上搭着他的手,夜十一点,一边唱着“七月的风,八月的你,卑微的我喜欢遥远的你……”一边踉踉跄跄,带着杜景回寝室。
“啊啊啊——”周洛阳在那静谧里喊道。
春风吹来,世界又恢复了寂静,寂静里却镶嵌着细微的声音,花朵盛开,树木的新芽舒展,千万草木破土而出,在静夜中悄悄地舒展。
“周洛阳,”杜景头更低了点,在周洛阳耳畔,带着灼热的气息,说道,“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