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驹(127)

　　他翻了下车上的CD，接入手机上的蓝牙，播放了Stan。
　　Dido略带磁性的女性嗓音前奏响起，伴随着天际阴沉厚重的层云，云下雷鸣隐隐，风雨大作，杜景的车朝着黑暗与地狱而去。
　　死亡是什么？在这一天前，周洛阳从未想过。
　　胸口被击穿的那一刻，他产生了奇异的念头，他似乎还活着，也许以另一种方式。身体死去的刹那，他清楚地看见了杜景的表情，他甚至想走上前去，摸摸他英俊的脸颊，触碰一下他脸上的伤痕。
　　但随着他往前走的那个举动，他感觉到了自己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下来，仿佛灵魂离开了躯壳。
　　他想伸手去牵杜景，杜景却没有任何动作。
　　“杜景？”周洛阳说，“我……死了吗？”
　　就在他尝试着开口的最后一刻，四周刹那光芒万丈，涟漪从脚下荡开，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光，光芒无边无际，化作千万个同心环，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平台。
　　就像行星的陨石环一般，围绕着周洛阳的立足点扩展而出去。
　　“这是什么地方？”周洛阳诧异道，“杜景呢？杜景！”
　　他发现脚下的“地面”闪烁着无数复杂的景象，车辆在高速上飞驰向前、寝室里的阳光照耀进来、吴哥窟幽暗地底内的复杂迷宫……唯一的区别，只是这些场景内没有任何一个人。
　　一道射线从他的脚下发出，沿着这无数个同心环指出了一条道路。周洛阳转过身，面朝另一个方向，千万个同心环便带着他自动旋转，将既定的道路重新错落，嵌合，亮起的路上，景象通过旋转，始终保持一致。
　　那是他所经历的人生。
　　他回头看，遥远的来处，那千万个同心环的中心，则是一个发光的原点。
　　原点上，悬浮着一枚光体。
　　圆盘上则是无数闪光，犹如宇宙的光尘，汇作龙卷，散发向更外围广袤的黑暗空间中，纵横交错，照亮了这奇异的黑暗世界。
　　“人呢？”周洛阳说，“这到底是哪儿？杜景！你在吗？”
　　“思维电波编译，地球生命体，智慧生命X7型。成功编译。你好，周洛阳，这是光粒流束，”一个声音道，“也即你们这个物种所说的‘时间’。”
　　周洛阳：“谁？？！是谁在说话！”
　　他转身，朝着声音的来处奔跑而去，奇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轻巧了许多，再低头看时，看见自己也成为了光体形态。
　　是灵魂吗？周洛阳心道。
　　他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同心环，走过犹如年轮一般的时间世界，来到那奇异的原点前，只见原点上，悬浮着一枚小小的、蓝金色的齿轮，齿轮焕发出柔和的光。
　　在那道光前，站着另一个光体，那不是杜景，眉眼间发着光，依稀有那么一点周洛阳的模样。
　　“你……你是谁？”周洛阳诧异道，“你是这里的鬼魂吗？”
　　那鬼魂看了眼周洛阳，尚未回答，周洛阳忽然想起那天看见的褪色老照片。
　　周洛阳顿时震惊了：“太爷爷？！”
　　“模式接入，智慧生命体思维沟通模仿，样本，X7型，编号700396404U7，思维模仿成功。”鬼魂说，“我只是使用了周远的形象。”
　　周洛阳看了眼悬浮的齿轮，再看“周远”的鬼魂。
　　“我有权限，使用历任监视者经过采样后的形态。”“周远”又说，“修正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变幻形态，与你进行有效沟通。”
　　周洛阳看那鬼魂忽然又变幻成了杜景。
　　“监视者？”周洛阳说，“修正者？这又是什么？”
　　“接入光粒逆流转轮权限，进行控制作业的智慧生命体，换个说法，也即是你们所谓的‘主人’。”话音落，那鬼魂又变成了一名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再变，成为一个全身长袍的北欧人，形态接连变化，最后落在一个奇异的人种上。
　　“这是我初始化以后，最初的使用者，”鬼魂说，“也即第一任监视者。”
　　“你是这个光粒逆流转轮，”周洛阳说，“是这个仪器的人工智能，我懂了！”
　　那名男人身材比杜景更高，有一米九多，周洛阳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像地球人”。他的肤色白皙，五官混合了高加索人种与蒙古人种的部分特征，手脚长度、身材与体格却有非洲人种的特点。
　　“他是谁？”周洛阳预感自己也许解开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谜，“是他把你带到地球上来的吗？”
　　“检索不到资料库内对应信息。”鬼魂答道。
　　周洛阳说：“杜景不知道怎么样了……得快点回去，可是我已经死了吗？我还能回去吗？”
　　“光粒流束与你的身体所在空间有维度差。”鬼魂答道，“这里没有快与慢的分别。也没有时间坐标点。”
　　周洛阳大致明白了，他绕着那高大的鬼魂转了一圈，抬头与他说话太难受了，便道：“你还是变成周远吧，变成我太爷爷。”
　　鬼魂等比例缩小身高，周远与周洛阳的身材相仿，周洛阳满意地说：“这样就不太费劲了。我该叫你什么？你就是它？”
　　说着，周洛阳指向悬浮在空中的那枚小小齿轮，他尝试碰一下它，并握住了它，齿轮纹丝不动，无法把它拿下来。
　　“正确。”周远形态的鬼魂答道，“接入光粒逆流转轮系统，是否开始格式化，重新设置监视者与修正者？”
　　“格式化是什么？”周洛阳问。
　　“开启格式化，预备重设修正者。”
　　“等等！”周洛阳马上道，“别继续，先放着，暂停。”
　　“权限开放，可随时使用。”周远形态的鬼魂答道。
　　周洛阳意识到自己不能乱动，否则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周洛阳自言自语：“你一直能感知到我和杜景的存在，是么？”
　　“正确。”周远形态的鬼魂答道。
　　周洛阳现在倒不急着出去，他曾看过有关四维、五维，甚至更高纬度的科幻视频，大致能明白，在这里，时间就像空间一样，既连续又可逆，也即是说他不管与时间齿轮一起待多久，只要他找到那个时间点，便能回到某个确定的过去，现在，甚至去更远的未来。
　　不，已经没有所谓的“现在”了，一旦来到这里，他的整个人生，就成为了年轮上一段一段的区域，就像那道射线发出后，在地面年轮上点亮的景象一般。
　　这一幕实在是太壮观了，周洛阳通过猜测，开始慢慢理解每一个景象所表达的含义——旋转的同心圆年轮，是低维度，也即是他曾经待过的现实世界。每个人都是年轮中的一部分，他们在时间里诞生，化作一道射线，出发，并朝年轮外圈发射，点亮沿途经过的所有事件，缔造每个人一生中的历史，直到抵达结束的区域后……
　　“那些发光的，从圆盘里释放出来的是什么？”周洛阳又朝“周远”问，“是灵魂吗？”
　　“确切地说，是意识波。”周远回答道，“意识波依附低维度中的物质生命产生，生命消亡后，意识波失去载体，离开该维度，朝更高维度进行释放。”
　　“它们会去哪儿？”周洛阳又朝周远问。
　　“检索不到资料库内该信息。”周远答道。
　　他也不知道，他是负责控制时间的……周洛阳心想，嗯，是了。
　　“可我为什么没有……没有被释放出去？”周洛阳说。
　　“你是修正者。”周远答道，“这是修正者生命形态差异化的表现。第一任，也即原始修正者添加了多个地球生命体形式，让他们获得部分进入操控核心的权限，以驱逐原始监视者，也即‘第七日’行动。”
　　周洛阳又听到这个名字了，修正者形态差异化？他非常肯定，自己是个地球人。是了……他忽然猜到了什么，也许曾经操控这个装置的最初拥有者，他们的生命形式与地球人是不、一、样、的！说不定他们的灵魂可以随时离开肉体，进入时间齿轮里，回溯时间。
　　所以对这个“周远”来说，被认证的他与杜景，便相当于获得了灵魂脱离身躯、来到这里的一部分权限，没有升往更高的维度去。
　　“修正者是做什么的？”周洛阳又问。
　　“修正者协助监视者。”周远答道，“监视者负责监控时间流走向，修正者负责修正实验历史，以获得准确数据。”
　　“什么样的数据？”周洛阳不禁问道。
　　海量的信息已经让他快要无法处理了，但在灵魂状态下，脱离了肉身的局限后，倒没有先前费脑子的痛苦。
　　“实验结果在D模块汇总。”周远答道，“建议接入D模块进行查询。”
　　周洛阳：“……”
　　“可是我们既然一个是监视者，一个是修正者，”周洛阳又有了别的念头，问，“为什么像乐遥、斯瓦坦洛夫斯基与素普这些人，也能启动时间的倒流呢？”
　　“检索权限写入日志与操作记录……”周远答道，“检索中。CXI3920坐标，监视者A1写入二级权限，利用此权限，让多名地球生命体X7型获得逆流结果。”
　　“啊。”周洛阳已开始能明白这个人工智能的解释了。也即是说，时间之轮最初的主人，放开了一小部分的权限给地球人，让他们得以获得部分穿梭时空的能力。
　　他转头望向远处，再看自己的脚底。
　　那看似玻璃地板的材质，里面呈现出一个深邃的、靛蓝色的漩涡。
　　这是宇宙的起点，也是时间的发散之处，整个浩大的空间的俯瞰图，就像挂在古董店里，西藏的坛城唐卡一般，时间从最初开始爆发，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形成世界的年轮。每一个人都是年轮上围绕着圆心朝外的线段，从某一个环起始，在另一个环内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