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驹(60)
杜景沉吟片刻,而后道:“再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死得很平静。他们去处理完尸体后,我进去看了眼他待过的病房,医院正在重新刷墙。”
“我不会让你被送到那种地方去的,”周洛阳说,“无论发生什么。”
杜景嗯了声,说:“如果有人来抓我,请让我躲在你家里。给我个地下室,给我脖子上拴条铁链,每天为我送水送饭就行。有人问起,你就说地下室里养了一只脾气暴躁的狗,当你的狗,也比进精神病院有尊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周洛阳笑着拍拍杜景的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保证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直到你自然死亡。”
“说好了?”杜景漫不经心道。
“嗯,说好了,”周洛阳答道,“我会永远记得。”
杜景从身后抱着周洛阳的腰,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两人安静地听着雨声。周洛阳一时心里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的承诺很苍白,但不管他承诺什么,杜景都会认真地相信。或者说在被丢开之前,一厢情愿地说服自己相信。
可是一个人,能照顾另一个人多久?曾经他觉得父亲很悍,不惜与祖父撕破脸,也要与那个日本女人结婚,更伤透了母亲的心。再婚以后,他以为父亲终于找到了真爱。但就在去看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
他们看上去,也就那样。
他感觉不到父亲与继母之间有多深的爱情,在东京家里,他们一整天也说不到一两句话。父亲早出晚归,常常半夜两点才归家,还不如原来的家庭。
杜景沉默片刻,忽然说:“哪怕明知你在骗我,这一刻我也很高兴。不知道以后,你会是谁的男人,你未来的女朋友一定很爱你。”
周洛阳笑了起来,抓住杜景从身后摸他脸的一手,说:“喂,别乱来。你的心思有点危险啊。”
周洛阳与杜景在寝室里朝夕相伴,已经习惯了偶尔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这尚且是第一次感觉到,杜景居然对男生有反应了。
他知道杜景的荷尔蒙相当旺盛,这是他的病情所决定的。躁狂相会令身体激素失调,而身体与肌肤频繁接触,哪怕对方是同性,也会有反应。
但他们平日很少聊性这方面,周洛阳没有发现杜景喜欢自己解决,更不怎么看小电影。
“对不起,”杜景马上就道歉了,“不是那个意思。”
周洛阳抬起手,摸了摸杜景的头,杜景便这么抱着周洛阳,静静看着外头的雨。
周洛阳:“我其实对婚姻与家庭没什么憧憬,也许也是原生家庭的缘故。”
杜景说:“但你还是会谈恋爱,想到哪个女孩最后当了你女朋友,你所有的时间都要给她,以你的性格,一定会照顾她、关心她,太让我难受了。”
周洛阳轻松地说:“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我觉得……嗯,这样就挺好。”
杜景说:“当然她也许更吃我的醋,觉得你对我比对她还关心。”
“这不一样。”周洛阳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杜景安心一点,于是想了想,说,“我不太想在毕业前谈恋爱。毕业以后再说吧。”
杜景却说:“想谈就谈,不用在意我的感受,和你认识,在当下,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和人提这些,我也不善于表达。”
“我知道。”周洛阳点了点头,知道杜景纯粹是怕失去他,因为杜景自己选择不结婚,一旦周洛阳有了女朋友,从此杜景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我想亲你一下,没别的意思。”杜景最后说。
周洛阳看见杜景的家庭里,继父会客时,哪怕是同性,也总会大方而自然地亲吻一下对方。
接着,杜景没等周洛阳允许,便亲了下他的耳畔。
雨停了,杜景回到路边,试着发动他的车,恢复如常。
这段话是周洛阳对欧洲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整段旅途都很热,而他们没有逗留太久,只在欧洲待了十天,便回了中国。
周洛阳忽然觉得,搞不好杜景才是会谈恋爱的那个,虽然他嘴上说着不结婚,但他太需要一个家庭,以及家人的温暖了。正因缺失,所以迷恋。
而关于他的病情,只要对方完全了解并知情,愿意陪伴他,又有什么问题呢?杜景还是很招人喜欢的,他是个踏实而负责任的大男生,人品又很好。
但令周洛阳猝不及防的是,他的预感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
大二一开学,就有人朝杜景告白了,还是个男生,是他们的小师弟,但那又是另一桩往事了。
周洛阳摘下耳机,满身是汗,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看杜景的情况。
杜景沉默地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个空了的药瓶。
周洛阳瞬间色变,上前看药瓶,颤声道:“杜景,杜景!”
杜景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杜景!”周洛阳摇了下他,霎时陷入了恐惧中。
他抱着杜景的腰,埋头听他的心跳,说:“你吃了什么药,杜景?杜景,求求你,快回答我!”
杜景还是没有说话,周洛阳一手不住发抖,甚至拿不住药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足足三十秒后,他才看清了药瓶上的字——那是杜景常吃的、抗抑郁的药物。他不知道一次吃这么多会引发什么后果,是否需要送去洗胃,但当务之急,是马上送他去医院。
“主治医生电话在哪?”周洛阳发着抖,去翻杜景的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杜景,然而真到出事时,周洛阳才发现,他对杜景的情况,简直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杜景回国后在哪个医院复诊,也不知道主治医生的电话,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到了什么状况。
周洛阳逐渐平静下来,低声而急促地说:“杜景,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让我先找到你的主治医生……”
周洛阳从杜景的钱包里,翻到了唯一的一个电话号码——然而,那是周洛阳自己的电话。
沉默片刻后,周洛阳跪在床边,握着杜景的手,开始给方洲打电话,询问他小舅在宛市有没有认识的精神科医生。幸而方洲没有多问,说道:“我去联系,要得急吗?”
“很急。”周洛阳说。
“别挂电话。”方洲说。
周洛阳把脸埋在杜景的手上,心中不停祈祷,听到方洲那边飞快的打字声,片刻后方洲说:“地址我发给你了,就在你家附近。”
“我搬家了,”周洛阳看了眼微信,地方不远,问,“能上门吗?”
不叫救护车的话,他实在没有办法将杜景带过去。
“我问问。”方洲那边沉默了数秒,说,“可以,你把你家地址发过来,不堵车的话二十分钟后到。需要我过来不?”
“不用了,”周洛阳说,“有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等待医生的这二十分钟就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周洛阳躺上床去,抱着沉默的杜景,杜景不说话,也不动,只有呼吸带来的胸膛缓慢起伏,告诉周洛阳他还活着。
门铃响,医生终于来了。
周洛阳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医生先是检查了杜景的瞳孔,似乎经历过不少相似的事,再看药瓶,问:“有病历吗?”
周洛阳说:“我找找,我不知道他一次吃了多少药下去。”
他找到了杜景的病历,医生翻了眼,说:“转阶段了。”
周洛阳说:“要送去洗胃吗?”
医生说:“最好带到医院去,我叫辆车过来吧。”
“你们是什么医院?”周洛阳说,“是精神病院吗?抱歉,我不知道……”
“七院,他是我的病人。”医生说。
周洛阳差点哭出来,闭上眼,说道:“谢天谢地,太巧了。”
“抑郁相引起的心理封闭,”医生解释道,“给他换个药吃,输下液,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周洛阳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家人,我可能在今天聊天的时候,不小心刺激了他。”
医生打完电话,说:“先观察一下情况吧。”
周洛阳几乎是哀求道:“他会好起来吗?”
医生说:“现在不能断言,今天晚上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问题不大,从现在起你得陪着他。”
周洛阳知道医生与律师一样,都不会给他肯定的答复,但这么说,应该是让他不要担心的意思。
“来,先把他抱起来。”中年医生倒是很镇定,说,“药应该不剩多少了,如果他每天吃的话,不需要洗胃,他每天都吃吗?”
“我不知道,”周洛阳说,“他自己说的,每天都按时吃了。”
周洛阳甚至没有每天注意杜景是否按时服药,就此事他问过杜景不止一次,杜景的回答都是按时服药。
“怎么能这样呢?”中年医生开始教育周洛阳,并让他协助抱起杜景。
“我家有轮椅!”周洛阳说。
“你必须监督他……”中年医生说,“……这小伙子还挺沉。”
周洛阳拉起杜景的手臂,把他抱上轮椅。救护车很快来了,把他们送到医院,其间中年医生不停地朝周洛阳讲解,照顾抑郁病人的注意事项。
“他为什么会突然吃这么多药?”直到杜景被注射了少许镇定剂,睡着了以后,周洛阳朝医生问道。
“你要用他的逻辑来理解。”中年医生说。
“他感觉到自己转抑郁相了,为了不让你发现,想把病情压下去,于是一次服用了剩下所有的药物。那一刻在他的理解里,药物等同于直接治疗,过量服药等同于病情瞬间被控制。接着他为了暂时度过这段时间,试图为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封闭了与外界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