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牙(299)
“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他们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他死了?不可能,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他怎么会死呢?都是骗人的,他不会死的。
没人看到他混着雨水一同掉落的泪水,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没哭,有什么好哭,他应该担心自己的处境才对,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只是突然明白了男人说的话,世界上确实不是只有亲人之间才能靠着血亲维系。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他甚至没有机会去看他最后一眼。
“听我的,不要出去,就在这里待着,如果有机会……算了,哪有什么机会。”
就像是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那样,女孩毅然决然地拿着枪冲进了那不见一丝光线的雨夜。等待着她的是沉痛的殴打、咒骂,火光沿着血液一路攀爬至她的身躯,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一股难以言语的刺痛由心底升起,他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滚热的泪水混合着雨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不要过去!闻雲,不要过去,你会死的,不要过去——”
没人听到他的嘶吼,他看见闻雲被人在地上拖曳着,刀锋划破她的皮肤,溅起一串血珠。
他要一直往前走,他谁也顾不了了,他只能一个人就这样往前走。
一个人一直走,所有伤痛都被一道柔光给包裹住了,他将身体浸泡其中,慢慢任由灵魂从身体抽离,阳光从云层显现,在一天当中最刺眼的午时,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有很多名字。脚步声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交错纷踏,但他的耳朵像是灌了海水一样,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面嗡鸣着。
继而海水消散化作一望无际的旷野,狂风席卷着火舌摇曳出虚晃的鬼影。
他只能大概记得这些,具体处于什么方位其实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那边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旷野、枯草、篝火,模糊地组成了一副记忆中随着时间变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在屏障隔离的中央,人群开始奔逃,可是没有任何的用,他们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发出好似野兽一般的嘶嚎。
插在他们身上的注射器装着血色的液体,混杂着调剂好的毒品。他认出了那是什么,就如那个在地下室的散发着腐烂的刺鼻的味道,躺在椅子上的女人毫无声息。
他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你看,在它面前,命就是这么轻贱。”有人在他的身后轻声说着,语气温柔缱绻。“你要试试吗?”
“怀歌,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这帮下贱的人该死对不对?”
“该死?”他隐在袖口之下的指尖细微地颤抖着,那些嘶吼的人声伴随着噼里啪啦上升的火星全数映在他的瞳底,他点头,轻声说,“是。”
男人看着他,脸上微笑着,带着满足和一丝隐而不发的亢奋。
“看吧,其实很多时候人命就是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只要你想,摧毁一个人多简单啊。”
是啊,真简单。
耳畔男人的低语渐渐消散,时光在眨眼间流逝,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男人,代庭冷眼看他,冲男人扬了扬下巴,“把他解决了。”
“好。”他慢慢走近那个男人,垂眸看着他,据说他们是不知道过来干什么,结果遇到了爆炸,人员覆没,只剩下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他抬手,扣动扳机,“砰!”
“好了,已经解决了。”他转过身,就这么跟着代庭离去,后来他遇上了执令司的人。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着,站在窗边,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乌黑的瞳孔。
“编号一七零二——”
“在。”
“恭喜获得神都通行证,凭此证可以领取临时身份证一张,待会儿你去户籍处办理领取身份证明即可,所有的衣食住行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谢谢。”
“你是分在恭海,由六处管辖监察,谨记不要搞事,否则将随时收回身份。出去之后怎么操作会有人教你的,最后,祝出行顺利!”
“六处?”
可能是看到也没有什么人,不过也是,最近形势那么紧张,外间全是抓混血种抓妖物的人,所有相关机构都防范了很多。而且见他长得也乖巧,发通行证的人员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给他说,“这一制度是最近才实行的,六处的处长叫白夜,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家伙哟,你不要犯事就行,他就不会去管你的。”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六处处长?白夜,只要不犯事,他也不会管我。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冷厉的年轻处长拿走了他手里的烟,“有瘾吗?”
“没有。”
“没瘾就少抽。”
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表情的话,谢景应该觉得自己笑得挺好看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距离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计划应该是踏出了第一步。
“那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踌躇着,“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我在恭海市局里面,你去了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可以找我了。”男子离他近了一点,靠在他的耳畔,“我叫白夜,白天黑夜,也是朝朝暮暮。”
白夜?朝朝暮暮?!真有趣。
没有人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怎么样的神情,他就这么转身上了楼梯,然后复又回身,看着那人清隽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那个幽暗的走廊尽头——
对不起,他想。
他看见那个藏在跳楼尸身女生嘴里U盘的照片,他在想,怎么会这样呢?那个死在他隔壁的女生,自杀前一天还特意给他买了点菜让他自己做着吃,还好心好意地丢了个手机给他用。她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怎么天天用那个破手机啊,你家里面人不给你买嘛?没关系,姐姐这个给你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哦,不对,反正我也不喜欢了。”
她是自杀,所有人都这么说,没人管过她,没人知道她手机里面微信有周曼的好友。
他不能让人发现,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藏着那么不堪入目的过往,他在这里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于还在读书,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令人龃龉的消融在骨血里面的血腥过往。
阳光高悬,风席卷过万里河山,从边境旷野直到茫茫大海。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往前走着,穿过遍野哀嚎的贩毒失乐园,穿过燃烧至苍穹的灼烫烈焰,穿过那些欺瞒与欢声笑语同存的时光,他走过生命中每一个平凡与不平凡的日子,带着从地狱拖出的伤痕累累的灵魂,同恶魔对峙。
他成功了,他向后倒去,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
“这是我们恭海市局支队的领导和同事,在执行任务中遇到袭击,现在情况非常危险……”前方领路的护士飞奔着打开抢救室大门,铁轮在急救道上飞速滑动。
“我是主要负责人,同意书呢?赶紧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签字!”
“醒醒!醒一醒!”
“谢景醒一醒!”
“小景,小景求求你,赶紧醒过来!”
“谢景——”
他猛然感觉灵魂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死命地往下拖着,拽得他生疼,真的很疼,他承受不了。不要再拉我了,他想,放手吧,你们都放手,不用管我了,我太疼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就好了,那些燃烧在边境一望无际旷野的罪恶,就这样消散就好了。
一丝笑意浮现在谢景眼里,他看到赵鸿熠站在门厅里面,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菜谱,嘴里嘟囔着,“吃鱼是吧?我给你弄个红烧鱼。等你以后回来了,想吃什么尽管说,统统都给你买。”
长风裹着微凉的水汽,拂面而来。
他呼了口气,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往前走去,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一如多年前他还未踏足津安那般要将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