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112)
关瓒被耳旁的叙述打动,心底不禁动容。
柯谨睿轻描淡写道:“我不是在为他开脱,尤其在你面前,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涉及感情的问题就是这么矛盾,没办法完美解决,只能交给时间,等到几年以后、或者是等到他过世了,你再回头看看,心里大概就能有另外一番想法了。”
“现在他忘了我们,忘了关郁文,等于说卸下了那个被他扛了十多年的枷锁,当然可以算是解脱。”柯谨睿无甚明显地一笑,“不过他忘不了你,于是又戴上了另一副枷锁,等你去解脱他。”
关瓒吸吸鼻子,闷声回答:“那我们走吧。”说着就要爬起来。
“现在么?”柯谨睿道,“现在不行。”他没有松手,反倒将人抱得更紧,然后拉过被子盖住,“你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我们再去,我会陪你一起。”
这个夜晚很长,关瓒在他的怀里失眠半宿,无知无觉地醒着,在无知无觉地睡去。他想了很多事,林林总总,最终落在他和柯谨睿身上。他觉得有一句话虽然很自私,却也很真实,放在当下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那句话是,对你来说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父母,更不是子女,而是爱人。因为父母总会老去,子女也会离开,只有爱人才能陪你经历风风雨雨,白头偕老,直到安息。
翌日清晨,被晾了整个晚上的伽利略耐不住寂寞,吭哧吭哧跑上楼,往矮床上一窜,开始哼唧。
关瓒被体重超标的柯基犬砸醒,一边把黏上来的小东西踢下床,一边摸索手机看时间。
另外一半床空着,柯谨睿已经起了,楼下有很轻的响动,大概是在准备早餐。关瓒睡得不沉,猛然醒过来不免头疼,他揉捏额角定了定神,等那阵不舒服的感觉过去些,然后才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了套衣服换上。
洗漱遛狗,再进门的时候外卖的早茶已经送到了。柯谨睿现磨了豆浆,还特别往关瓒的杯子里添加了可可粉和砂糖,调出他喜欢的口味,自己照例一杯速溶黑咖,简单省事,就是有些单调。
关瓒洗过手坐下吃饭,看了眼柯谨睿面前的咖啡杯,随口问:“不加奶和糖不会很酸么?”
柯谨睿给他夹了只虾饺到餐碟里,解释说:“习惯了。我喝咖啡主要是提神,以前喜欢喝调制的,后来慢慢没了效果,只剩下纯咖啡还管点用,我要求不高,能入口就行。”
关瓒道:“但是空腹喝伤胃呀,至少吃过早饭再喝。”
柯谨睿闻言把咖啡杯挪到一边,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淡豆浆,说:“听你的。”
受前一晚那件事的影响,关瓒情绪不高,稍微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倒是把柯谨睿准备的豆浆都喝完了。
八点多钟,两人出门,开车前往后海那间四合院。
更换住处以后柯谨睿遣散了原先的菲佣们,改为从医院找了两个专业护工过来伺候,卫生和饮食则有家政公司的保姆定点上门准备,但不会留宿,除此以外徐叔和张妈都跟着搬了过来。
四合院地方大,人又少,看上去比西山别墅还要冷清。
敲过门,徐振东带两人进了院子。
雪过天晴,今天的天气很好,上午开始日照就特别充足。
前院角落的葡萄架已经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架子和少许干枝。关瓒打从进门以后就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等下要怎么面对柯溯,他没留意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就连徐振东停下都没察觉,还是被柯谨睿拦了一下才知道停下来。
徐振东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起手朝葡萄架所在的方向示意,小低声说:“老先生不喜欢在屋里坐着,出来心情好,所以没有刮风下雨基本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
关瓒循声瞧过去,果然看见柯溯正坐在木质躺椅上闭目养神。
他穿着很厚的冬衣,看不出体型,脸却消瘦了不少,双颊凹陷,面色也不太好看。
“我去跟他说一声。”说完,徐振东率先朝柯溯走去。
关瓒迟疑没动,一双眼定定注视着瘦得有些脱形的老师。之前没见真人,难受是出于感情,现在见面了,他是真觉得心酸。
“去看看吧。”柯谨睿说。
关瓒这才跟上。
徐振东在摇椅旁边俯下身,告诉柯溯有人来看他了。柯溯听见说话声只是睁开了眼睛,但就跟没察觉身边有人似的,老人浑浊的双眼没有聚焦,呆滞地看,漫无目的地巡睃,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关瓒身上。
徐振东也注意到了这点,旋即静下来,仔细观察柯溯的反应。
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期待,盼望着老爷子见到关瓒以后能有所好转,不指望痊愈,但至少能认出他是谁。
视线相遇,关瓒心跳很快,他发觉老师的眼睛亮了,目光不再茫然,他有一瞬间的欣喜,惊讶于柯溯竟然真的没有忘记他。
摇椅吱吱呀呀地晃动,柯溯笨拙地起身,打开徐振东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过来。他的眼底蓄满泪水,眼眶通红,气息短促颤抖。关瓒下意识扶住他的胳膊,眼窝同样酸了。
他以为柯溯会说一句“你回来了”,没成想,老爷子问的却是:“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第85章 番外·冬来雪未深⑤
柯溯的双眼浑浊、苍老、蓄满泪水,却满含期待。他就像个无措而无助的孩子,手指死死攥着关瓒的手臂,他望着年轻人的脸,表现得耐心而又焦急,眸底的迫切几乎呼之欲出。
然而关瓒只是沉默,是震惊过后的沉默,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刹那间,葡萄架下那方狭小的空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微风静止,朝阳失温,一切都在急速地冷却和衰老下去。
关瓒心脏收缩,疼得他呼吸困难。他的眼眶再次酸了,眼尾湿润,却迟迟没有东西落下来。他注意到柯溯眼中的期待缓缓褪色,如同一支摇曳熄灭的蜡烛,最后青烟一起,灯芯的那一点火光也灭了。
老人单薄的身子发颤、站立不稳,像是随时都能被微弱的冷风吹散。柯溯叹息、哽咽,然后松开握住关瓒的手,蹒跚转身,用很低的声音念念叨叨,再步履蹒跚地朝堂屋走去。
他嘀咕着:“不知道,又不知道,我的瓒瓒到底哪儿去了?”
在他身后,关瓒双膝一弯径直跪倒在水泥地上,膝盖触地,发出很闷也很沉的一声。
“老师。”他不敢大声唤他,嗓音隐忍颤抖,像是不愿去惊醒一个睡熟的病人。
柯溯那么羸弱,精神近乎溃败,关瓒担心会施加给他不必要的刺激,所以不敢说太多内容,也不确定能不能告诉他,他的瓒瓒回来了……更何况,他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即便说了,恐怕也不会被相信。
柯溯置若罔闻,继续蹒跚地走,嘀嘀咕咕地念叨。
候在旁边的徐振东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管关瓒,快走几步跟上了柯溯。
关瓒眼看着两人走远,眼泪“唰”地下来,他顾不上起身,直接膝盖抢地,跪走着去追。
“老师……老师!”
他喊到尾音破了,然而柯溯并没有回头,依然留在自己的世界里,逢人询问他消失不见的小徒弟。关瓒视线模糊,崩溃的情绪忽然止住,他看着柯溯像是忽然发现了身旁有人,脚下停住,他侧身面向徐振东,跟刚才的情景如出一辙,他握着男人的手臂,满怀期待地问出了那句魔怔一般的话。
“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关瓒满脸是泪,再也听不进之后的对话了。
不多时,两人进屋,房门关紧,院子里恢复冷清。
关瓒跪坐在地上,脸颊挂着风干的痕迹,目光一瞬不瞬地低垂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柯谨睿抬腕看表,然后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淡淡地问:“膝盖疼不疼?”
关瓒低低抽气,眼睫颤了颤,再轻轻迎上柯谨睿的视线:“我……”他喉咙滚了滚,只说得出一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柯谨睿帮他把外套帽子拉起来,捂住冻红的脸,安慰道:“别说了,错不在你,也没人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