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120)
这个问题想起来累人,最终却也只能回归一个答案。
那是他妈妈啊。
从小到大,相依为命,即使发病时打他骂他、疯疯癫癫,那也是妈妈啊。
关瓒任由柯谨睿牵手走,自己索性闭上眼睛连路都不看。即便深深了解一个患了疯病的人不可能真的快乐,他也固执地希望她能活着,这样就足够了。
对!
妈妈要活着!
关瓒猝然来了精神,紧走两步跟上霍少邱,问:“上次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梨花深巷的深院里积着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咔吱”作响。夜色极暗,院中只有灯笼投下的火光,雪片纷飞,晃得视线不甚模糊,关瓒鼻尖冻得通红,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霍少邱。
而对方却没有看他。
过了片刻,对方才回答:“郁文的墓地。”
“她去那里做什么?”关瓒不解,同另一侧的柯谨睿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清楚,可能只是单纯的想他了吧。”霍少邱随口道。
说话间,几人走出了四合院。
胡同里有路灯,亮度明显要好于院子里。霍少邱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院墙旁边,自然率先走过去解锁,关瓒和柯谨睿则留在梨花深巷的房檐下,等车开过来。他边掏钥匙边给医院的护工打电话,想再问问具体情况。
恰在此时,车身与院墙的缝隙间传来“咔嚓”一声响,霍少邱只当是无处躲雪的野猫,无心留意,专注听手机里的长音。随着车灯闪烁,车门解锁,霍少邱绕过车头,打开车门,正要坐进车内。也正是同一时间,映在雪地上的影子晃了一下,一个弯曲的影子从墙根位置钻出来。
“什么?!”霍少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碰巧撞在了车门内侧。
这里是车与墙形成的窄缝,又恰巧被车门挡成了死路。霍少邱很快镇定下来,收起手机,疑惑地眯起眼睛。来人身形单薄,穿了件极不合身的肥大外套,没系拉链,露出内里一身洗得褪色的病号服,耷拉着脑袋,脸被长发挡住。
但霍少邱还是立刻认了出来,神色不禁一喜:“袁昕?”他回头喊道:“师弟,你——”那声音戛然而止,他蓦地被一股力道撞上车门,紧接着腹下剧痛,那些未及出口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
袁昕很瘦,羸弱的身子几乎不剩什么力量,可手里的刀却锋利,被她死死握住。
“这是你欠他的。”她喃喃自语,仰头注视着霍少邱的眼睛,目光逐渐变得癫狂,继而尖笑着大叫,“这是你欠他的!”她猝然拔刀,再猝然一捅,眼眶瞬时流下两行清泪。
“早该还了!”
女人疯狂得近乎破音,在昏暗的胡同里显得尤为突兀。
受到惊扰,另外两人这才注意到出事了,急忙赶到车旁边。
“妈?”关瓒凝视着袁昕脸颊溅上的血点,又看向被抵在车门上的霍少邱,“你这是……”柯谨睿一把拉住关瓒手臂,阻止他靠进,
“她是个疯子!”霍少邱声音剧颤,“她——!”
又是一刀捅进去,袁昕扼紧对方衣领,崩溃大叫:“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郁文一生唯一一场假弹,被你们师徒逼得迫不得已,明明是你负责安排的录音,怎么坏得那么凑巧?!”
关瓒闻言惊住!
“你疯了!”霍少邱动弹不得,求助似的看向柯谨睿,“救我,快报警!”
袁昕极近癫狂,边捅边哭,像是单纯在发泄:“是没有证据,否则我不可能让你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我疯了时候在想,清醒的时候也在想,到底怎么才能换郁文回来!”她满身血污,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刀,“你嫉妒他嫉妒得发狂,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他,只有你,只有可能是你!”
“可是……”
沾满血浆的刀脱手插进雪地,袁昕失力一般跪倒,几乎泣不成声。霍少邱早就没有挣扎的力气,沿车门滑坐下去,视线失焦,却恍然落在了女人脸上。
“可是……他也爱你爱得发狂,就连遗言也是让我不要怪你。”
“怎么可能?”霍少邱下意识脱口。
“当然可能。”袁昕笑得泪流满面,“你给他引荐的女学生,你给柯溯提议让郁文假弹,你主动要求设置录音,你以为郁文一无所知,然而他那么了解你,就连你的嫉妒都了解得彻彻底底。”
“你以为毁了他的是身败名裂吗?不,那本来就是他准备送给你的。他的名和利都是柯溯给的,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他早就做好了给你让位的打算!”
“真正毁了他的是你,是你在事后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袁昕合上眼睛,惨白的面色如同死过去一样。
“原本我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书的。”她最后说道,“我想祝福他,却只等来了你送给他的葬礼。”
……
一小时后,第三医院。
霍少邱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人正在手术室抢救。袁昕到底是个病人,力量有限,造成的伤口虽多,但并不深,霍少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柯谨睿去协助警方录口供,关瓒在病床旁陪昏过去的袁昕,把母亲冻僵的手用掌心焐着。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脸上并无表情,脑内却思绪繁杂。当时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似乎是了解了一些事,又似乎听得不那么真切。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恩恩怨怨,有成全也有亵渎,而唯一了解真相的人却恐怕永远也不会开口。
而倘若一切皆真,那无论对谁来说,这一切又真的值得么?
不管是倾尽所有的付出,还是利欲熏心的算计,又或是母亲一厢情愿地守候……不值得,关瓒隐忍地合上眼睛,不让泪落下来,他在心里想,统统都不值得。
将近三点的时候柯谨睿才回来,关瓒心事重重地起身迎他,两人拥抱。柯谨睿安抚着他的后脑,淡淡道:“休息一会儿吧。”
关瓒摇头,只是问:“警察怎么说?”
“你母亲精神病史清晰,是不用付刑事责任的。”柯谨睿道,“剩下的要等霍少邱醒过来,再看怎么处理。”
“她说的是真的吗?”关瓒仰头看着他,“我妈妈?”
柯谨睿知道关瓒在意的是什么,不急回答,而是拉着人在沙发坐下来。“或许吧。”柯谨睿说,“我一直知道郁文心里有喜欢的人,也问过是谁,但他没说。我本身不会很好奇别人的隐私,现在回想,像他那么简单的人,他对谁好,应该就是真的喜欢谁吧。”
“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关瓒说。
“那就不信。”柯谨睿搂着他,把小家伙倔强仰着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陈年往事,也无证可循,又有谁能知道真假呢?你大可以把你父亲往好的方面想,反正在我心里,他从来都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嗯。”关瓒回抱住柯谨睿的腰,轻声说,“等明天把我妈送回安定,我想再回去看看老师。”
“好。”柯谨睿拉过外套给关瓒盖上,“快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人被敲门声吵醒。
负责民警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霍少邱醒了,另一个是他不会追究袁昕的民事责任,他们可以回去了。关瓒多问了一句可不可以见他,得到的回答是病人需要休息。
于是安顿好袁昕,两人打车返回后海的四合院。
冬雪过后天气晴朗,气温却有些低。
柯谨睿留在院子里跟徐叔抽烟,关瓒则拿着路上买的血橙进屋,搬了张小板凳挨着烤暖炉的柯溯坐下,专心致志地剥橙子。
身边一有动静,柯溯醒了,怔怔望过来。关瓒朝他笑了一下,把剥好的橙子掰成小块,再用手持榨汁机榨成果汁,用小勺子喂到柯溯嘴边,像哄小孩似的说:“老师喝一口,多补充VC对您有好处。”
柯溯不为所动,盯着年轻人看了半晌,而后讷讷地问:“你看到我的瓒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