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3)
就在这时,走廊远远传来一声琴音,那声音犹如雨落深潭,清透空灵,带着琴箱共鸣产生的颤音和回响,将关瓒的思绪瞬间拉回了现实。紧接着一下,又一下,并不成曲,似乎只是抚琴人闲来无事地拨弄。可慢慢的,单音成调,音符缱绻相连,竟演变做一段小练习曲,音色灵动,十分悦耳美妙。
关瓒听着耳熟,隐约记得小时候应该弹过类似的曲目,只可惜时隔已久,他也把琴放下了太多年,实在是回忆不起更多了。
不过多时,走廊行至尽头。两人在一扇中式推拉门前停下,徐正东回头看向关瓒,压低声音说:“这里面是琴室,也是宅子里唯一不允许擅自出入的地方。上一位负责琴室的佣人已经被辞退了,今后你的工作之一就是打理老先生的筝,防止受潮蛀虫,还要在老先生使用结束后归位整理。”
关瓒点头,说:“嗯。”
徐振东让开大门,又道:“进去吧,不需要敲门。”
关瓒一愣,觉得以他的身份这么做太不礼貌,所以并没有动,而是疑惑地看向对方,想要再次确认。
徐振东会意,耐心解释:“老先生不喜欢被人打断,况且他本身就是在等你,你直接进去,不算唐突。”
尽管认为这套说辞很怪,但关瓒还是听话地伸手按上其中一扇门板,稍稍用力,将门推向一侧。
随着房门打开,失去阻断,那首小练习曲的音色如同涌出泉眼的清水,变得更加清晰动听。这间琴室采用了中式装潢,配饰庄重典雅,内外以屏风相隔,天花板和四壁明显做了特殊处理,拢音效果极好。
关瓒回手拉上房门,再缓缓打量过目之所及的陈设。
这外间被布置成了一间茶室,焚着清淡的檀香,对侧以一架金丝楠木的二十一弦古筝做摆饰。关瓒不算是个纯粹的行里人,但还是能看出那架筝的用料上乘,松褐中透出一抹暗红,表面清漆发亮,琴头和琴侧的图案雕工精美,暗嵌纯金,似是生生盘了条活龙。
这架筝看品相就知道价值连城,关瓒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是真的一点都不好干的。
屏风对侧传来琴声阵阵,关瓒定了定神,脚步放轻,从旁侧绕到另外一边。
內里的空间更为开阔,落地窗光线充足,花架上摆放有数株或白或紫的蝴蝶兰花。在琴室中央一正一反相邻摆放着两架古筝,弹琴的老人就坐在背对屏风的位置,穿白底银纹的中式唐装,仿佛无知无觉,自始至终一直在循环往复那首小练习曲。
关瓒记着老先生不喜欢被打断的习惯,跟原地安静等了半晌。直到练习曲第三次重新响起,他自忖这琴恐怕是一半会儿都停不下来,于是试探着缓步上前,不去打扰,而是在对面那架古筝前坐了下来。
两架古筝,正反对放,如此一来学生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老师的指法,这是很常见的授课方式,这一点对关瓒来说并不陌生。
坐下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先生弹琴的手上。
那双手皮肤松弛,指骨细长匀称,五指的第一指节被胶布紧缠有一枚玳瑁甲片。它明明已经失去了力度,显得苍老而不够灵活,可拨弄琴弦的指法却又意外的精准无比。对于演奏者来说,即便大体指法一致,但是不同的人又有着不同的微小习惯。关瓒凝神注视了几分钟,没来由地,他总感觉对方的指法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知不觉,练习曲一遍终了,而这次抚琴人没再继续。那只弹琴的手自然执起,后又稳稳落定在了琴头上。
余音飘散,琴室归静,关瓒应声起身,没敢抬眼。他规规矩矩地朝对方躬下身子,轻声软语地恭敬道:“您好,我是关瓒,冒昧进来,恐怕是打扰到您了。”
在他对面,年逾花甲的柯溯向后靠回椅背,看样子似乎是有些疲倦。老人面容威中带慈,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过面前的年轻人,最后停在了那张五官清秀的脸上。一刹那,他浑浊的眼底有光亮起,如同沉水中浮起的泡沫,颤动着冒出水面,化作星河月夜下的一抹粼光。
“抬头,看着我。”终于,属于老人沉缓的嗓音响起,“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第3章 柯老爷子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关瓒那颗提在半截的心非常突兀地跳了一下,赶紧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语速太快了,导致老人没听清楚。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那双严肃的眼睛,这一次吐字缓慢而清晰,耐心重复道:“柯老先生,我叫关瓒。”
两人对视,柯溯面色不变,眼神却缓缓起了变化:“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老人家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眸底现出了半分和蔼宽厚的笑意,“这名字是谁取的?”
“我父亲。”关瓒如实回答。
柯溯沉思片刻,复而又问:“你的琴又是跟谁学的?”
“还是父亲。”关瓒说,“他……应该也是个古筝演奏家,只不过没有什么名气,您可能都没听说过。”
这话一出口,关瓒猛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尤其是在柯溯这种身份的人面前,于是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父亲过世得早,我跟着他没学几年,水平很一般,可能还不如兴趣班里的小朋友呢。”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握了握,见柯溯没任何反应,关瓒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决定还是坦白一些:“工作内容听徐叔说了点,给琴做保养我没有问题,就是演奏……”他一顿,静了一会儿改口问道,“您应该也不需要我这种水平的人弹曲吧?”
等他说完,柯溯依然没急于开口,而是起手示意关瓒坐下。
“这家里人少,没那么多规矩,你住段时间就会发现,在我面前不用那么谨小慎微的。”边说,柯溯边端起旁边矮桌上的一盏茶,用杯盖推了推浮叶,“还是说家政公司的主管把我说得特别可怕呀?”
这番话口吻轻松,内容还半是玩笑,关瓒心中忐忑,但或多或少还是放松了一点:“是说过您严厉。”关瓒乖乖回答,后边半句声音更弱了些,“而且您看着也是挺严厉的……”
柯溯闻言顿时笑了:“你这孩子模样挺乖,胆子却不小,第一天就敢说我严厉,是真不怕我罚你啊?”
关瓒一惊,被话赶话堵了个无言以对,末了只得小声说了句:“是我冒犯您了。”
“不碍事。”柯溯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调侃着继续,“我这老头子已经给你们小辈留下了不苟言笑的坏印象,总不能再斤斤计较了吧,那你得觉得我多狭隘呀!”
这回关瓒不敢接话了,总觉得这老人家脾气古怪的很,三言两语根本摸不清性子,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当真的,还是个拿他取乐的套儿。但不管怎么说他进门是来伺候人的,压根没资格跟主人谈论这种话题——“ 小辈”那是爱称,他顶多是个下人。
“老先生。”关瓒说,“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您别生气,好不好?”
柯老爷子摆摆手,看意思也不知道是“不说了”还是“没关系”,再一开口话锋确实是变了,他说:“那说说你的情况,琴学的怎么样?会弹几首曲子?考没考过级?”
关瓒回道:“因为家里的关系,我接触古筝比较早,应该是在五岁多的时候。我父亲工作忙,只带了我入门,空闲时会检查,平时主要是母亲监督辅导,大概学了两年的时间。”
“曲目方面……”他想了想,然后谨慎开口,“低级曲目其实都有练过,具体多少首我说不太出来,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六岁那年冬天去中央音乐学院考了业余四级,当时考过了的,只是后来家里有了变故,琴也就暂时放下了。”
“这么多年一直没想过要捡起来?”柯溯问。
“坦白的说,没想过。”关瓒嗓音平静,幽暗的瞳仁犹如一汪静谧无痕的水,“我的资料您应该是见过的,父亲去世,母亲患有严重精神类疾病,一直在医院治疗。我七岁被舅舅一家收养,父母没留下多少遗产,而学习乐器又挺费钱的,他们不同意,我也就没有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