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许瀚成从另一面下车,对佩玲道:“五小姐,小少爷没有受伤,只不过劳累一天,需要休息,您让他回去喝口茶再问话也不迟。”
“都怪你动作太慢,才让他这样狼狈。”佩玲嗔了一句,拉住何凌山的手就往回走,又招来管家,吩咐道:“快去叫佣人放热水,让小少爷洗个澡,带着这身泥坐了一路车,都要难受死了!”
管家答应着去了,剩下何凌山不知所措地被佩玲拉着。她箍在他手腕上的五指柔软洁白,略沾了些他身上的土灰,明明是轻轻一挣就能摆脱的力度,何凌山却半晌没有行动,他也下意识觉得,此刻挣开是不太好的。
那群被忽视的大干事们讪讪的,看何凌山走远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许瀚成。许瀚成同样是一脸无奈,对众人抱了抱拳,道:“劳烦大家挂心,小少爷平安回来了,各位的慰问,我都会代为转达。至于其他的事,就留到明天再说吧。”
他在温家的威望极高,一发话,大干事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许瀚成立在阶上送客,待到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这才把手负在身后,冷冷审视着那些往四面八方开走的车辆。良久,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转身朝里去了。
佩玲一直陪同何凌山走到东苑外,直至此时,何凌山才稍稍自在了些,趁着身边没有旁人,低声道:“五小姐,谢谢你,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很快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事,慢慢抿起嘴唇,笑容里有一点含蓄的自矜:“也不算什么,岳六小姐原本与我就有些交情,从前好几次说过想留洋去专心学画。来年我去英国时带上她一起,不是合情合理的事么?”
这便是尚英同意合作的关键所在,这个事事都要为姐姐考虑的人,如今听到尚止亲口对自己说来年打算与佩玲结伴去英国,如何能不着急。留洋学画一直是尚止的梦想,他比谁都清楚,往年一直没能动身,只是尚止苦于没有同伴,家人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在国外生活。他又不能对尚止说出实情——和天性乖张的弟弟不同,尚止温纯善良,若是听到弟弟为了谋求前程,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说什么都要劝他放弃。既然找不到其他理由劝阻姐姐,尚英最终只能吃下这道哑巴亏,选择与何凌山联手来保证姐姐的安全。
而自己得到尚英的协助,往下的许多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何凌山顿觉身上的担子一轻,就连今日遭遇的截杀也无法打消他的好心情。他对佩玲笑了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再次真心实意地开口:“不,你办成的这件事对我、对温家都非常重要,真的很谢谢你。”
“那就好。”佩玲叹了口气:“从前弄丢了你,我一直……一直对你,对三哥有愧,就怕这时候帮不上你们的忙呢。”
说完,她上下打量他几眼,扑哧一笑,把他往院子里推:“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要不是这双眼睛,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你!”
经她这么一说,何凌山才意识到一身泥正紧绷绷地粘在皮肤上,稍一动便浑身发痒。他忙不迭向她道别,急匆匆地上到二楼,路过起居室时,忽然瞥见放置在门边的电话,脚步顿时停住了。回来后这一通忙,竟让他忘了打听温鸣玉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把自己今日遇险的消息告诉对方,他希望是没有的,温鸣玉的伤势才刚刚开始恢复,他不想那个人又为自己担惊受怕。
他正犹豫要不要往那边打一通电话,不料帘子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就往门里扯去。
何凌山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然而对方力气实在是大,硬生生把他拽到了自己面前。两人四目相对,何凌山登时呆住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漆黑的笔直的眉底下是一双天生多情的眼,即便当下这双眼睛正严厉地注视自己,他仍是干咽了口空气,像从前任何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心跳得厉害。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倒还没忘记说话:“你刚动完手术,不能到处走动。”
温鸣玉不答,蹙着眉将他从头到脚捏弄过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你难道不清楚吗?”
何凌山愧疚地垂下头,正想道歉,却被温鸣玉环着肩,一把按进怀里。对方把他抱得很紧,说话时,何凌山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胸腔里传来的细微震动:“你今天做得很好。”温鸣玉的手指穿过他的鬓发,反复揉搓那片沾满尘土的发丝:“往后一定也要这样做,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终究还是让这个人担心了,何凌山颇为沮丧地搂住对方,小声道:“我会的。”
温鸣玉低头看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从他额角拂过,目光柔软,仿佛是个索吻的姿态。何凌山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对方蓦地偏过头去,居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等到何凌山在他的笑声下渐渐变得困惑又委屈,温鸣玉才强忍笑意,用手指在他嘴唇下沿刮了刮,抹下一层脏兮兮的泥:“在哪里弄得这么脏……”
两人靠得那样近,何凌山身上的泥全蹭在了对方衣襟上,偏偏温鸣玉今天穿的还是件白长衫。他匆忙往后退,搓了搓手指上的泥,瞄着走廊道:“那我去洗澡了。”
温鸣玉道:“去吧。”
何凌山依言挪动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温鸣玉。今夜珑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守在四周的线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也是他没有直接回城南那座小公馆的原因。温鸣玉同样不能在这里留太久,等天一亮,再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他又如何能催这个人快走?
温鸣玉倒像对他的顾虑一无所知似的,径自坐回起居室的椅子上,重新看起了放在旁边的一册书。
何凌山便在心里想道:他才刚刚坐下,就不要再去打扰了吧!
他花费半天的工夫把自己冲洗干净,之后又对着镜子翻检头发,确定没有残留的泥块后才回到卧室。房间里是暗的,床头却亮着一盏小台灯,那光幽幽的,像片柔和的雾,雾中隐约藏着一个人的影子。宛如发现一盆养了许久的花终于结出第一朵花苞,一点小小的惊喜在何凌山心头绽开,往床边走近,果然看到温鸣玉在他的床上半躺着。对方换了睡衣,双目阖起,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盖着一方蟹壳青的薄毯子,是个很放松的姿势。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视线刚对上温鸣玉的脸,对方却在此刻睁开眼睛,笑道:“你再晚一些过来,我就真要睡着了。”
何凌山歪头打量他:“你困了么?”
温鸣玉摇摇头,把毯子掀开,让他也钻进来。今夜的风格外大,满园子的树都被吹得哗哗作响,有时连窗户都在轻震。何凌山听了会风声,道:“这样大的风,夜里会不会下雨?”温鸣玉道:“下了雨,凉快一些也好。”何凌山在毯子里侧过身,面向着身边的人,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啪的一下,是温鸣玉拧熄了那盏台灯,他没有马上躺下,仍是半坐着,抬手抚了抚何凌山的发顶:“不用担心,在你睡着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何凌山立刻道:“要是下雨,赶路就不方便了。”
温鸣玉低下头,正对上他亮晶晶的双眼,就这样对视良久,何凌山逐渐维持不住一本正经的神情,眨个不停的眼睛透出心虚来。温鸣玉冷笑出声,屈指在他额角一弹:“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我真的走了,看你怎么办。”
“啊!”何凌山吃痛,顿时把半个身子都歪在温鸣玉/腿上,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动作像极了耍赖。温鸣玉宽容地任由他折腾,良久轻轻一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凌山,这一阵子,我常常想起你十六岁的时候。”
“嗯?”何凌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为什么?”
听他的语气,恐怕在为什么后面,还藏着一句“我那时候有什么好想的”。温鸣玉勾起唇角,就这夜色端详怀里这个人,在黑暗的修饰下,何凌山似乎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过。他道:“那个年纪的你,本来有机会和天下所有寻常的人一样,普普通通地成人,普普通通地过活,就算有烦恼,也是寻常人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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