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汇报完了近几天的事宜,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三爷,少爷听说你生病,就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想要回燕城来看您,现下正等您回一个电话给他。”
温鸣玉前几天身体不适,所有电话都是由管家与许瀚成代接。听到咏棠的名字,他的眉再度皱了皱,答道:“他这个年纪,只用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你让他安心读书,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许瀚成应了一声,还没有动作,又听温鸣玉道:“算了,电话由我来打,你出去吧。”
等到另一个人退出去后,厅中就没有了任何声响,只余庭里一株榆树被风拂动,轻微的窸窣声时有时无地,一阵阵地吹进窗里来。温鸣玉身体虚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独处多过于和同龄人交往,一旦多了人声,他便觉得吵闹。几十年以来,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安静,他的闲暇时间,多是这样无波无澜地流去了,一次风浪都不曾兴起。
盛欢的闯入于他来说是一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亦是前所未有的劫难。温鸣玉唯一的屏障被打破,从此暴露在天光风雨之下。他失去了保护,如今即便是最轻的风,最温柔的日光,对他来说都宛如利刃尖刺。
即使是当下这样的安静,他也不习惯了。
从燕南到沪清的路程中隔了一片靖海,还要途径邑陵。邑陵与沪清相邻,虽比不上燕南与沪清的热闹,但几处临水,从四海来的船只从早至晚络绎不绝,倒是同样繁荣。
月色凄凄,照着海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乌蓬底下悬着一盏橘色的灯。灯火微弱,晕出的光只能照亮底下的一个人。那人年纪似乎不大,穿了身不太合体的衣衫,盘起双腿,双手搁在膝头上,正出神地望着水中的月影。他的衣衫似乎十分陈旧了,被洗得发灰,肘下一处还打了枚颜色迥异的补丁,活像只长了袖筒的麻布袋子,衬得穿衣服的人愈发清瘦。
暗蓝色的布帘往上一掀,另一人从船舱里钻出,对那少年道:“孩子,来里面坐吧,夜深了,风凉。”
听到这道粗糙老迈的声音,坐在船头的人回头望了一眼,旋即答道:“我想吹一吹风,您不用管我。”
船舱里的老人没有坚持,他默默地退回去,不消多时,又端着一只杯子走到少年身边,将杯子递给他。那少年接过了,杯子缺了个口,触手温热,里面是暗黄色的茶水,几角粗大的茶叶沉在杯底,偶尔随着船身晃动。
少年道了一声谢,就此再没有说话。老人陪着坐了一会,他年纪大了,受不起夜间湿润的寒气,没多久就再度回到舱里。他喝下一杯茶,又见门帘被风卷起一角,少年的背影依旧静静地伫在夜色中,一次都没有动过。
这少年是老人从海中捞上来的,那日他早起去捕鱼,天尚没有全亮,这少年远远地从海中游过来,还把他吓了一大跳。对方不知是游了多久,一张脸被冻得毫无血色,与他说了几句话,就昏睡过去,直至他靠岸才醒过来。老人盘问了一番,少年便说自己从小与双亲失散,长大后又受人蒙骗,要被卖去别的地方,这才趁乘船时偷偷跳了海,想要另寻一条生路。老人膝下无子,见少年还不到十八岁,又无依无靠,不禁对这漂亮又安静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当日就把他领回家里,让他先休息一天再说。
邑陵不同于燕南与沪清,燕南有温鸣玉掌控,沪清又是阮鹤江一家独大,因而很少发生内斗。邑陵帮派虽多,却都势均力敌,相互牵制,又因在其间来往的外客众多,鱼龙混杂,督办张信奎软弱无为,以至邑陵各派势力纷争不断,动乱频频。不过这些混乱向来与权贵阔人们是不相干的,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治理。
老人和妻子相依为命,长久地受到码头上一群地痞无赖欺压,每半个月,就有人上门来索要好处。要是给了少了,他们便破口大骂,有时还要动拳脚。那少年来到老人家中的第一天,就撞上了这桩麻烦。
那日要钱的几名无赖都醉醺醺的,收了钱仍不肯走,又在老人家中乱砸一气。老人上去劝阻,反被推了一把。最后解决了这场风波却是这位少年,他年纪虽小,处事却老成,知道这些地头蛇最为难缠,就取了自己的钱将他们都打发出去。
也因为这桩事故,老人挽留了少年一番,让他又在家中多住了两天。这少年常常陪伴他出海捕鱼,有时又独自出门,直至晚上才回来。老人只当他在另找谋生的门路,没有过问,何况这少年很少说话,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渔船渐渐地泊岸了,少年抢先利落地跳了下去,自发接过老人手里的重物,默默地站在岸边等待。
老人安置好船只,正打算和少年一同回去。两人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短促又模糊的震响。
那少年脚步一顿,神情陡然变得紧张了,扭头对老人道:“快走!”
他的话音未落,即见有人从长街的另一头奔了过来,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一直捂着肩头。待离得近了,老人才发现来人半个肩膀都被血浸透,当即吓得啊呀一声,拉着盛欢就要往一边躲避。
又有一队人从那人来的方向追出,喝道:“站住,你跑不了的!”
少年见到这般阵势,反倒站定了,径自站在街边观望片刻,又对老人道:“老伯,您先避一避。”
语罢,他带着老人找了个躲避的地方,自己却拔腿跑了出去,跟在那逃命的人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跟着我!”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慌乱之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倒真的跟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拐进一条窄巷里。这里的道路纵横交错,那少年带着他一路畅行,转了几转,身后的追兵渐渐连声音都听不到了。两人最后来到一栋破旧的房屋前,少年将门一推,对他道:“里面没有人,进来吧。”
受伤的人犹豫了数十秒,继而一咬牙,跟着少年进去了。里面果然是间荒废无人的院子,少年看了看他,说道:“这里没有人会找过来,你可以放心。”
那人此刻警觉起来,后退几步,眯起眼睛审视他。他没有道谢,反而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在他打量那少年的同时,那少年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少年反问道:“你是何亦鸿?”
那人一怔,他看这少年分明是张陌生面孔,却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何亦鸿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谁的人?”
少年不惊不惧,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我找了你两天。”
第五十章
流光不受长绳系,日月交转,昨日的山河已非今日的模样,世间万物亦同。
三年后的邑陵繁荣依旧,大大小小的纷乱虽同样没有平息过,然而比起往日来,却是一次比一次少。所谓乱世出枭雄,出在邑陵的这一位枭雄,叫做何宗奎。何宗奎原是南边码头上的一名出卖苦力的劳工,三十余岁时率着一众同伴闹了一场大事,从地头蛇手中夺下了南码头,也没有拜门,就这样自行成了一支帮派。因为码头临近靖海,便自称靖帮。
在何宗奎盛年的那段时日,靖帮倒的确力压群雄,成了邑陵的龙首之一。不过何宗奎年岁日长,在他五十岁时,何宗奎的左右手都折在一场刺杀里,靖帮也因而衰败,不复往日的盛况。不料这三年过去,靖帮连连击败了数名敌手,将他们的地盘一一吞并,门徒连翻数倍,何宗奎翻身一跃,再度变为了邑陵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过伴随着何宗奎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夜冻雨后,冬日悄然更替了秋阳,而至入夜后,南码头上朔风阵阵,刮面生寒。一艘大船停在码头一侧,有人将大箱大箱的货物扔入海中,岸上黑影幢幢,有许多人拿着长钩,正在取回浮在水上的货物。有人喝道:“这批货是六叔亲自关照过的,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手脚都利落点!”
待到货物渐渐都取回装好了,这行人正准备打道回府,忽见远方亮起了雪亮的灯光。数辆卡车风驰电掣地往这里驶来,后面乌压压地载满了人。码头上顿时响起数声惊呼:“不好,劫道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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