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泽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很意外,他面向窗外,淡声问:“是不是因为他?”
重逢后,在酒店楼下看见蒋楼时,周东泽就隐隐有预感,哪怕当时黎棠脚步飞快,上车后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可即便做过预设,面对这样“不公平”的落败,难免有些不甘,尤其当黎棠面对他的问题时,用沉默代替默认。
周东泽认真道:“在法律体系里,只要触犯法规,就算另有隐情,就算受害者表示谅解,犯罪行为也依然成立。”
黎棠说:“我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在旁人眼里,他有多傻,有多贱?当年广播事件要不是被多方势力压下去,单论严重程度都足够上社会新闻头版。而作为事件的受害者,他竟然在七年后,在所有人都没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站出来宣布:我非但不恨加害者,不追究加害者的责任,我还像以前一样爱着他。
黎棠闭了闭眼睛。
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其中的“隐情”?就算他自己,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拼凑出大致的轨迹,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谁又有资格来评判他的“轻易原谅”?
“你当年说得没错,他从来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黎棠呼出一口气,“他恨一个人,就要报复回去,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我猜法律体系里,从未出现过加害者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的情况,所以他做过的事,没办法仅凭一部法典或者几段条文,去总结定义。”
这番话无疑表明了立场,态度坚定不可移。
周东泽举起被放置到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时,周东泽已然调整过来,哪怕笑容略显苦涩:“朋友也好,友谊反而是相对稳固的一种关系。”
黎棠松了口气:“……谢谢你。”
周东泽问:“接下来不会要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了吧?”
七年前黎棠拒绝他时,用的就是这一句。或许那时候就该知道,他给不了黎棠想要的那种爱情。
黎棠笑了:“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啊,你会找到更好的。”
周东泽说:“其实,我也有一件事骗了你。”
“什么?”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必要了。
因为他知道不会了,不会找到比黎棠更好的。
曾经固然先是被黎棠的外表吸引,后来则心动于那腼腆羞涩的神情,眼底光彩盛放的欣喜,还有那固执到能用可怕来形容的专一。
而这些,全都给了一个名叫蒋楼的人。
所以哪怕他这些年其实一直想着黎棠,相处过的两个恋人身上都有黎棠的影子,想和黎棠在一起也并非因为回忆被勾起,更不是因为两人正好都处在空窗期。
可他只是旁观者,这个故事里,从头至尾都没有他的姓名。
在咖啡店门口和周东泽分别后,黎棠不想回家,钻进了隔壁的一间书店。
情人节的夜晚,连书店都挤满成双成对的情侣。黎棠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僻静角落,刚坐下翻了会儿书,口袋里手机振动,摸出来一看,来自叙城的未储存号码发来的短信,简洁明了的四个字:吃饭了吗
句末没打问号,像是知道他没吃。
黎棠斟酌片刻,回复:吃了
对面发来一串点点点,黎棠抿唇一笑,把手机揣回口袋。
不到五分钟,又来新短信。那头的人仿佛放弃挣扎,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算了我投降”的无可奈何:出门左转第三家店有空位
黎棠问:你怎么知道?
那头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
又翻了几页,黎棠合上手里的书,直接拿着去收银台结账。
出去之后他便往左手边走,逆行穿过人群,停在第三家店门口。
没有进去,而是点击刚才发短信的号码,按拨通。
然后睁大眼睛,观察过往的行人。
结果耳朵先捕捉到声音。
欢快的乐曲,古早的手机系统铃声,也是七年前他埋冤蒋楼总是不接电话时,蒋楼为他设置的专属铃声。
循着似有若无的旋律,黎棠转身,看见那人身高拔群,着一身过分低调的黑衣。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手机,立于熙攘人群中,与黎棠视线相交,任由响铃的手暴露他的踪迹。
目视着黎棠一步步走过来,蒋楼以为即将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你怎么在这里?
谁知黎棠不走寻常路,上前,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揣进蒋楼大衣口袋。
“都二月了,怎么还这么冷。”黎棠说。
蒋楼愣住,为预测错误,也为重逢后第一次,由黎棠主动拉近的距离。
而黎棠颔首于蒋楼肩膀,心里想的不是现编的理由是否正当,而是在想刚才分别前周东泽告诉他的事。
前阵子陈正阳联系到周东泽,说他因为行窃被检方起诉,问周东泽有没有办法替他脱罪,他不想坐牢。
据周东泽描述,案件目前证据确凿,除盗窃罪之外还有故意伤人罪,数罪并罚至少判个十年八年。黎棠对陈正阳被判几年并不好奇,毕竟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高中那会儿此人便做尽龌龊之事,如今的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然而周东泽从陈正阳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当年那支录音笔早就被蒋楼要回,王妍拷贝在电脑上的音频文件也已删除,是陈正阳在此之前发现广播室的电脑上有个加密文件,好奇之下复制一份带走,请专业人士破解,再擅作主张在广播室播放。
陈正阳百思不得其解:“当年这么严重的事故我都能全身而退,现在不过偷个东西打个人,就要被判刑?”
原来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黎棠想。
原来,蒋楼早就后悔了,在一起灭亡之前就已经放弃,选择撤回。
哪怕这个世界糟糕透顶,蒋楼也想和黎棠一起活下去。
那么,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没有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如今的他们,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手指触到硬质物体,黎棠攥拳握住,把它从蒋楼口袋里拿出来。
钢笔形状,黑色烤漆的录音笔,是他七年……不,八年前,送给蒋楼的情人节礼物。
当时蒋楼承诺过,会妥善保管,好好使用。原来是作为思念时的一味药,在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和自梦中醒来没有他的清晨,拿出来反复烹熬
握着录音笔,黎棠再度埋低脑袋,额头抵着蒋楼肩膀,不想被他看到眼尾的潮湿。
此刻的蒋楼并不知道黎棠又找到一块拼图,完整的景象复原在即,他只垂眸看着黎棠柔软的发顶,和白得像雪的一截后颈。
去年下雪时又没能在一起,好可惜。
两人就这样站在道路嗙,互相支撑着对方,直到蒋楼手臂抬起,快要忍不下去,黎棠忽然出声:“右边。”
他小声说,“右边口袋……礼物。”
蒋楼的手便拐了个弯,探进黎棠的外套口袋。
黎棠今日穿着休闲,因此口袋极大,足以放下一本书。
将那本精装硬面书掏出来的时候,蒋楼仍有几分茫然。
书不算厚,色彩浓烈的油画作为封面,顶部是蔚蓝的天空,远处的巍峨群山环抱着丰沃的农田,往上则是大片霞蔚般绚烂的云。
书名印在正中——A Cloud A Day
是一本名为《一天一片云》的书。
也是迟到七年的情人节礼物。
第62章 要不要看
两人一起进了书店左手边第三家店。
普通的连锁快餐店,比起情侣为患的高级餐厅,所有人挤在大厅里,有一种合家欢乐的朴实热闹。
也因此实在不是适合聊天的氛围,两人从点餐取餐,到坐下吃饭,加起来不到十个字对话——饮料要吗?要的,中杯。
薯条吃完半盒,旁边桌的一家三口离开,小孩的吵嚷声止息,世界才稍微安静下来。
还是黎棠先起话头:“来首都看厂房?”
“不是。”蒋楼说,“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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