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烈时常焦躁、痛苦,陷入忧郁。含香不懂他的忧郁,那些烦恼属于男人的世界。她忙于抚育她的儿女,料理琐碎的事情,还是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阮君烈无法达成她的愿望,心中愧疚,发动全家人去给她买北平特产。含香临终的时刻,依然没有见到她的亲人,只吃到了茯苓夹饼。
她在病榻上赞叹:“好吃。”
含香去世后,阮君烈很不喜欢在卧室睡觉。他觉得不舒服,身边冰冷。那个时候起,他把铺盖拿到书房去,在书房休息。出于一种特殊的情愫,他每年夏天都睡在书房。在这个房间,他常会梦到叶鸿生。
今天,送走彤生后,阮君烈照旧去书房安寝。
书房的床上铺了一领草席。
暑热未褪尽,他怕热,还是要铺席子。
阮君烈注视着这张草席,想起当年他带着叶鸿生,一起到彭乡赴任。得知要到穷乡僻壤,他从家里带了一卷自己喜欢的席子。那是一床绝顶细席,柔软而致密,竹篾状若银丝,服帖得不得了,可惜毁于战火。
阮君烈躺在床上,进入梦乡。
在一片朦胧中,阮君烈感觉到莲花绕床而生,远处响起渔歌。
他翻身下床,打开门,明媚充裕的阳光照进来。叶鸿生在楼下打水,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他,叫了一声“子然,这么早就醒了?”
阮君烈说:“睡得热了,出来凉凉。”
叶鸿生顺着楼梯上来,进屋,把床榻上的细纱蚊帐勾起来,替他擦拭凉席。擦完之后,叶鸿生将凉席放到窗口,让太阳晒干。
阮君烈看他忙完,笑道:“让人来擦就完了。这样费事。”
叶鸿生也笑了,把手中的毛巾放下,靠近阮君烈,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
一阵强烈的心跳鼓动起来,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阮君烈睁开眼睛,窗外依然是黑夜,漫天星斗,偶尔有一丝虫鸣。阮君烈在半夜醒来,披衣坐起,久久不能回神。
他睡不着,重新点亮灯,把宣纸铺开。
有时候失眠,睡不着觉,阮君烈就写字或者作画。写一会功夫,他慢慢倦了,就能安然入睡。
台灯下,阮君烈将镇纸压好,提起笔,写下一阕诗词。
他从“谁念西风独自凉”淋漓走笔,迤逦写到“当时只道是寻常”。阮君烈在最后两个字“寻常”那里收笔,默默注视自己的字迹,放下毛笔。
他离开书桌,独自坐在窗边看月亮,想心事。
隐隐地,蟾宫里的桂花徐徐落下,带着一种悠远的甜香。
第84章 《行行重行行》中
秋色浸染,天气凉爽下来。
在这种天气里,阮君烈半是喜悦,半是忧愁。秋霜赶走暑气,也带走了夏日的斑斓。草木委顿,凉风让人感到萧索。
柳嫂将一些信笺拿进屋,放在书桌上。
阮君烈拿起一封。
信是炜生写来的。
他拆开阅读,看到炜生按惯例报平安,又喜滋滋地讲自己最近投资有方,挣到一大笔钱。阮君烈摇摇头,把信扔到盒子里。尽管他已经放弃对炜生的教育,还是常常感到一种隔阂。在美国,政客一旦退休,可以通过各种机会发财,兑换手中的政治资源。做股票、做地产、贩石油,做什么都不忌讳。阮君烈极为厌恶这一点,经常联想到国民党的衰败,民不聊生的情景。想到炜生缺乏抱负,随波逐流,阮君烈开始头痛,只能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剩下的信都无关紧要,一齐被扔到废纸篓。
阮君烈打开抽屉,将自己珍藏的信笺取出来。他先拿出金生的信,一封封展读。除去父母,将他与故土紧密相连的人是金生。金生离世,血脉的牵绊与联系又少掉一环,阮君烈感到更加孤寂。
怀念着金生,他不由想起叶鸿生。
阮君烈取出一扎精心束裹的信笺。这是叶鸿生给他的书信,从少年时代起,阮君烈未曾中断收集,保存了好几十封。有一年,彤生出痱子出得厉害,他们一家去阳明山避暑。山上潮湿,年深日久的纸张残败,又毁掉一些信。阮君烈更加小心,不再把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而是珍藏在他的书房。
阮君烈抚摸这一叠书信,想起叶鸿生的眼眸,他含情的眸子宛若青莲。阮君烈每每想起来,心房会一阵悸动,心旌摇曳。他的心情与几十年前差距不大。起初他不想正视这回事,直到金生提议,与叶鸿生见面。他又一次感到惊慌,难以抉择。这种心情让他瞬间意识到,他对叶鸿生的感情没有发生改变。几十年前,他为叶鸿生陷入情天恨海,难以自拔,打了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战绩被写进教科书里。
阮君烈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他的名字与叶鸿生连在一起,载入史册。他的心愿实现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并不是以他想象中的形式。阮君烈无可奈何地笑笑。叶鸿生在他心中依然占有特殊位置,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对方发觉。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阮君烈也是这样决定的。可是生活难以被规划,不会整整齐齐,总要旁逸斜出。金生死得突然,阮君烈的心脏难以承受,接受了一场手术。没有见到金生最后一面让他痛苦好久,之后,他想起叶鸿生就会一阵阵要命地焦灼。
阮君烈把信笺收起来,停止遐想,决定画一会国画。
他在桌上展开宣纸,用毛笔蘸墨,勾画兰草。画完一副兰草图,他停下笔,休息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墙壁的山水上。他看着彭乡,好像嗅到蕙兰的芬芳,心里又念起叶鸿生。
滴水观音拿着净瓶,清水徐徐落下,发出细微的滴答声。阮君烈默默伫立在水墨画跟前,沉思着。
叶鸿生实现承诺,一生坚守,爱情如磐石不可转。
阮君烈没有办法忘怀。
不管是情感还是立场,深刻的内涵需要在时间里贯彻。这种传达有时候非常缓慢,在岁月中被一点一滴地传递,以它自己的方式打动坚硬的质地。
有时候,阮君烈极其思念叶鸿生,尤其在他心力衰竭时,想到叶鸿生会让他觉得舒服一些。抽刀断水水更流,阮君烈不再强忍,经常陷入遐思。
今天,他想起叶鸿生格外煎熬,有一种饱受磋磨的感觉。也许是秋意浓了,也许是他的生命走向尽头的预兆。正在此时,电话铃响起。
柳嫂接起来,说:“周府的电话,下午送些水果来。”
阮君烈的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难以掐灭。
他急切的说:“等等!周培他在家吗?”
柳嫂问过对方,告诉他:“在家。”
阮君烈放下笔,说:“我要去拜访他,叫他不要出门!”
汽车备好,阮君烈出门,到周培府上去。周培住在城市另一边。当他赶到的时候,周培正在庭院里摘柿子。阮君烈来了以后,周培放下手里解闷的活计,把手擦干净,请他进屋。
阮君烈坐下,先吃他种的番茄,夸奖一番,又吃他自制的花生米。太太去世后,周培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闷得无聊,周培返璞归真。阮君烈对养植瓜果没兴趣,对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也不向往,但是有求于周培,需要哄哄他。
他们吃着东西,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
电视在播报中共的新闻,他们两个很感兴趣的看着。
看了片刻,周培感叹说:“中共也不成了,信仰在衰败。”
阮君烈点点头,评价道:“还是强一些,我们还剩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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