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烈抬起一只手,微微动两下,表示明白。
阮君烈说:“你父亲同你说过吧?”
周秉正颔首:“说了。”
阮君烈满意地点头:“你父亲对他有点小小的恩情,他是个重情的人。你可以和他交个朋友。”
周秉正应承着,面上浮出一丝紧张。
阮君烈叹息一声,感慨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回去家乡。天天讲共党的事情,你一个真正的共党都没有见过,必须见一见,否则你什么都不懂。我们跟中共的关系深厚,超出你的想象。”
周秉正温顺地点头:“伯父说得是。”
阮君烈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说道:“国民革命的口号是陈独秀提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父亲交过很多共党朋友,他有没有告诉你?”
周秉正露出纠结的表情,坐在床沿。
阮君烈叹息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我第一次发觉蒋公不是圣人,失策良多,感觉日月倒转,经脉逆行。回头想想,国事艰难,你总要自己多考虑。”
周秉正在旁边听着。
阮君烈说:“第一次清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落网,杀掉三十万人,后来跟中共谈判就变得困难,关系恶化,时不时打仗。每一次清党,彼此关系都会更糟一点,直到内战爆发。”
周秉正锁着眉头,欲言又止。
感觉到他的隐忧,阮君烈说:“你当然不能同他们随便哪个人接触,但是叶宾卿可以。见到他,你会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会觉得他可怕。天长日久,你甚至会发现,他比你见过的许多党众还要好……”
周秉正又露出纠结的表情。
阮君烈说:“没有人会告诉你,只能靠自己长见识。认识叶宾卿是你重新看世界的第一步。”
周秉正点头:“是。”
阮君烈说:“政见不同,但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最靠得住的人。我的葬礼他一定会来。你会见到他的。”
阮君烈继续说:“在中共里面,叶宾卿也是出众的人才。他击败过我,也就是说,你周围几乎没有他的对手。你很难与他媲美,萤火难与皓月争辉,不要试图表现自己,很容易露出短浅而不自知。”
周秉正的情绪低落下来。
阮君烈察觉到,摆一下手,说:“他也有短处,人无完人。”
周秉正好奇道:“他有什么短处?”
阮君烈望着病房的文竹,看了好一会,感慨道:“他的同情心太强了,想用自己填满世间的高低不平。世间多是庸庸碌碌之徒,他不惜用自己去抬举他们,不见得能把这些人变高贵。愚痴懵懂的人怎么配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到他头上?”
阮君烈笑了一声:“也只有他会这样想。”
阮君烈沉吟道:“财货产生无数罪行,他们想看住它。财货有限,均贫富之后,所有人都不能满足。不允许财货流通,满足人欲是不成的。叶宾卿对贫弱之人抱有好意,大部分名利之徒都不会有。世人憧憬的是荣华富贵,多愿意慷他人之慨,不乐意付出。你只能用利禄趋使他们,管制他们,万万不能让目光短浅的庸人随便上头。”
周秉正在旁边看着他。
阮君烈扭过头,说:“经验之谈,你姑且听听。我要死了,没有什么不能说。”
阮君烈说:“历史上,我们发展最好的时期是与共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剥离之后,一盘散沙再也没有聚起来。和中共的关系你可以自己做主,亲眼看看再说。不管什么人,他们怎么讲,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跟叶宾卿搞好关系绝对不是坏事,他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但是自己人很难说!保不准他们哪天利欲熏心,随手把你卖给美军或者日军,一点也没有思想负担!转身就跑!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不能不防!”
周秉正的表情沉重。
阮君烈说了一阵话,感到有些累。
周秉正去斟茶,倒一杯水,端过去。
阮君烈喝一口水,休息片刻,感叹道:“没什么好办法,你只能重新开始。我这一生只有前半辈子的功业,后半辈子碌碌无为。”
周秉正劝慰道:“伯父功成名就,福寿双全。”
阮君烈摇头说:“过日子罢了。你在一个小地方,如果想着一点点名利和福寿,坐井观天,就不可能有出息了。”
周秉正被他数落,低着头。
阮君烈心中绝望,吁出一口气。他一直在想叶鸿生,现下忍不住又想起来,想起很多往事。阮君烈缓缓地说:“没有捷径,你只能去担当,一步步地尝试,最大程度的牺牲。纸上谈兵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要忍耐,看轻名利。”
周秉正吞了一下口水,慎重地点头。
不管他听进去多少,阮君烈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一项重大任务。阮君烈在他手上摸了一下,说道:“好孩子,慢慢来。天晚了,你回去吧。”
周秉正走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客人,都是老朋友。阮君烈勉强说了几句话,觉得很累,让彤生进来,将他们送走。
彤生进屋里,服侍父亲吃了点东西。
用过粥饭,阮君烈想起一件事情。最近来访的人很多,等他出殡的时候,送花圈挽联的人肯定也很多。阮君烈嘱咐彤生,等叶鸿生来了,叫他给自己写挽词。
阮君烈慎重吩咐:“一定要单独烧给我。”
彤生记下来,心中不免难过。
彤生说:“爸爸,好好休息,你不会有事的。”
阮君烈平淡地说:“不必难过。后事总要安排。”
彤生含悲道:“安排过了,你放心。”
阮君烈躺在床上,寂寥地望着窗台。
天色变暗,黑夜即将到来。鸟雀归巢。
阮君烈长叹一声:“原来,我一生的努力只为完成普通的生活。四十年前,我怎么会相信?”
彤生不懂父亲何出此言,只感觉到莫大的悲伤,在他床边垂泪。
阮君烈疲惫地说:“去吧,让我睡一会。”
彤生站起来,给他看了一下输液的情况,又给他盖好被子。阮君烈让儿子把监护设备关掉,认为不舒服。彤生迟疑着,看父亲状况尚好,便顺从了他。
彤生说:“炜生回来了,晚上让他陪你?”
阮君烈说:“不用,让他休息。我想安静点。”
彤生嘱咐父亲,如果不适立刻按铃。
彤生拉上窗帘,离开房间。
周围寂静下来。
黑暗中,阮君烈回想起了让他一生无法释怀的某个夜晚。
叶鸿生离开司令部之前,他们曾经一起到山中,路上看见村人打渔。他们双双坐在荷塘边,星光朦胧。叶鸿生曾经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当时,阮君烈认为平淡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回想起来,心头滴血。他压住胸口,感觉到翻江倒海的疼痛。
无人的时刻,阮君烈低声念叨:“天地不仁。”
他曾经哀叹,想象得出叶鸿生一定饱受蹉跎,忘记把他自己算进去。想走向辉煌,他放弃过普通人的日子,结果等待他的是另一种平淡的家庭生活。后一种生活里没有他念念不忘的人,没有叶鸿生。
阮君烈心房震颤,用手捉紧被单。
为了尽到本分,他半辈子不能提自己喜欢的人,假装忘记他,假装他不存在,假装不在乎他的死活,这种作伪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周培每次叹气,不松口,阮君烈都恨不得扼死他,暗暗想扼死他。阮君烈也明白,自己纯粹是迁怒,无法脱离困境的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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