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依旧望着那边。
他看见电梯门缓缓打开,丰霆伸手示意唐茂生进电梯,想了想,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真傻,于是抬脚也打算离开。
然而收回视线时,却看见丰霆飞快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投过来时,方向十分精准,不像随意一瞥,穿云箭似的将他直接凿在原地。
丰霆的眼型和丰姗几乎一样,尖锐的菱形,装满吃人野心。
眼珠子倒是不太相似。
丰霆的瞳色更浅,像两颗几万年时间凝结的琥珀。沈宝寅敢说,这样特别的眼睛,全香港难找第二双,像把冰淬无情刀,淡漠到极致,反而产生虚假的多情,叫人不敢看,又情不自禁去看。
目光触碰的霎那,沈宝寅忍不住屏住呼吸,神色略微呆滞,四肢和关节像木偶般僵硬,静脉里血管流速似乎都缓慢下来,只有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啵啵跳得厉害。
原来丰霆早就看见了他在这里。
但沈宝寅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
两个人只对视了短暂的一瞬,丰霆很快把头转回去,最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沈宝寅从中领会到,丰霆是要他等一等。
他的目光一消失,沈宝寅身上的禁锢仿佛也得到解开,松了口气。呆立两秒钟,重新坐下来。
刚才憋气良久,沈宝寅的脸颊微微涨红,有点气促,下意识微微张开嘴辅助呼吸,红色的舌尖在口腔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呼吸此刻有些不得体,仿佛痴恋中傻女,只顾着将视线紧紧跟随丰霆。
他以为丰霆会跟着唐茂生进电梯,自己将要等待一段不短的时间,结果丰霆只是把人送进电梯而已,等到电梯门完全关闭,即刻转身朝他走了过来。
沈宝寅一直盯着他,等丰霆走到离他两三步远,反而垂下眼睛不看了。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又停止,一双漆皮高级黑色皮鞋印在沈宝寅虹膜上,他抬起头,看见丰霆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正微微弯腰,将一叠订好的纸张从大理石桌面的一角轻轻推到他面前。
见沈宝寅看过来,丰霆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往沈宝寅对面的沙发一坐。
沈宝寅默默无语望住丰霆,丰霆见他发呆,似乎有些无奈,只好以眼神示意他看桌面:“怎么臊眉搭眼,看看。”
沈宝寅伸手拿过来看,封面几个字读下来,赫然是和唐生公司的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合同最后,甲方那栏,笔走龙蛇写着唐茂生名字。
沈宝寅心里有些发涩,从他发现合同不对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联系人重制合同,又电联钟阑来送货,急急忙忙才刚好赶上签字。
丰霆签到这份合同,又需要花多少心力?
要联系唐生的老总,要同人见面,要解释原委,要签字,要欠下一份人情。
沈宝寅都不用一一细数就知道丰霆在这两个钟头内,只会比他更忙碌。
他抬头看向丰霆,别扭地,轻声道:“为什么要过来,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今天一定办不成这件事?”
丰霆叹口气:“你又在往坏处想我。”
沈宝寅盯着他不说话,目光里带着钩子,戒备,倔强,预备着伤人呢。
丰霆很拿他没办法似的,温声解释:“你为什么不这么想,你头次担大梁,我不想你失望遗憾,才做第二手准备。刚才你要是高高兴兴地站我面前,这几页纸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像哄一个孩子,丰霆的声音更低,“阿寅,我不是来看你笑话,我想让你开心。”
沈宝寅哑然,神色有些紧张。
他们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多,以至于得到丰霆的帮助时,他竟然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
丰霆观察他的表情,眼里慢慢晕出一些笑意。
沈宝寅没有看见他的神色,低头,又抬头,欲言又止半天,最后下定决定,从手边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叠厚纸,慢慢翻到最末页,给丰霆看。
递过去的时候,觉得像回到小时候,向黎梅君上交比赛赢得的奖牌,既害羞,又盼着得到赞许。
他耳垂微红,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赶上了。克莱门斯刚上车,我把他截住,在车上签字盖章。”
展示完,沈宝寅非常珍惜小心地把合同放回文件袋,他用余光注意着丰霆,丰霆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欣慰一笑。
沈宝寅在心里严肃对比,两秒钟后确认,丰霆现在看他的眼神比当时夸奖钟沿要更加浓烈。
他忍不住嘴角翘起来,小小地微笑了。
“已经签了字,怎么还坐在这里闷闷不乐?”
因为陆蚕笑了他。
沈宝寅心里悄悄这么想,却不告诉丰霆。
他不愿意开口,丰霆也猜到了,却没有即刻戳破,尊重了他的小情绪,道:“不管怎么样,你做成一件大事,是值得庆祝的大事。不如请我喝一杯?你不是最喜欢请人喝一杯。”
这是嘲讽他当时和陈威廉还有陆蚕私下喝酒呢。
沈宝寅很想反驳说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嘴里说的却是:“你喝醉了,就要干坏事。”喝醉。
他只在沈宝寅面前喝醉过一次。
丰霆的手在自己膝上攥成拳头,低声说:“今天不会。”
沈宝寅直勾勾看着他,乌黑秀媚的眉眼上挂着质疑两个大字。
沈宝寅从不这么直视他,从前,总是喜欢轻视地斜睨,居高临下,故意不把他当回事。
丰霆当然察觉到沈宝寅今天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不知道因何而起,或许是办成件大事高兴,或许因为别的,总之是好变化。
丰霆忍不住微笑起来,目光脉脉的,也带着点温情,再次保证:“以后都不会。”
这个人今天笑的次数也太多了,自己一看他,他就笑。
沈宝寅有些别扭,觉得他古里古怪,也觉得自己和丰霆的距离似乎越拉越近,是个危险的信号,于是不自然地把目光收回来。
沈宝寅带他去了家清吧。
灯光昏暗,轻轻柔柔弥漫着蓝调音乐,沈宝寅挑了一桌私密性比较好的角落坐下。
丰霆坐下后先是解开了一颗马甲扣子,然后左右环视找菜单,沈宝寅瞥了眼他生疏的姿态,打了个响指唤来服务生,熟练地说:“老样子。”然后撑着头笑眯眯看丰霆,表情得意。
丰霆发现他揶揄的神色,笑了,沈宝寅很难才能在他面前这么松弛。他非常想和这么柔软的沈宝寅靠近,甚至想触碰,看看是不是真的像看上去那么无害,于是拉住凳子,朝他挨过去,几乎一同挤在角落里,近得有些不太寻常。
沈宝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睫毛颤了颤,却视若无睹,没有开口斥责,也没有躲开,只是把嘴紧张地闭了一下。
丰霆的心奇异一跳,真奇怪,要是以前,沈宝寅早抬起那双风流天真的黑色眼睛瞪他了。
瞪他,他也高兴。
沈宝寅长得好看,做什么表情都漂亮。
尤其情绪激烈高昂的时刻,生气,或者极度高兴,这种美丽会被更加凸显,即使一个眼神也风流至极,像春天扰人心痒的柳条,风一动,它搭上人的肩头又滑落,像留人,又像驱逐,而转过头来的人,看到这么曼妙青葱的一张脸,谁会不想攀折一枝呢。
丰霆从厌恶沈宝寅的脾气,到接受沈宝寅的脾气,再到欣赏沈宝寅的脾气,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到了今天,他甚至偶尔可以预估到在他冒犯沈宝寅的时候,沈宝寅会拿出怎样的表情对待他,眉毛一拧,眼皮就该翻起来瞪他。
就像此刻,他已经逾越沈宝寅可以忍受的距离,沈宝寅的怒火该降临了,可是没有,反而柔和沉默地容忍了他的侵入。
今天貌似发生太多好事。
沈宝寅怎么会如此乖顺听话,并且出自自愿?
酒还未上桌,丰霆觉得自己已经微醺起来,他的呼吸渐沉,倾身再次靠近沈宝寅,身影几乎将内侧靠墙的沈宝寅全部笼罩。
桌子底下,黑色和深灰色的西装裤腿悄悄挨在了一起,皮肤温度在此刻互相交叉,布料摩擦声款款入耳,这样似有若无的触碰,比耳鬓厮磨还让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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