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必思砍下一条鸭腿,给他指了个方向。
谢松亭去地锅灶那边找她。
她果然在。
正拿打火机点燃一把稻杆,向里面添柴。
他脚步很轻。
李云岚没听到。
火舌猛地一窜,舔到她的手。
谢松亭看到她动静很大地向后倒了一下,立刻意识到……
是那场火灾。
是那场谢松亭没见过的火灾,仍然在她心里留下丑陋的伤痕。
谢松亭从派出所出来那天就回了学校,自始至终没去看那间烧成煤炭的房子。
再也没去。
李云岚把他的长命锁拿出来了,还拿出来什么了?
衣服呢,照片呢,户口本呢,房产证呢?
他竟然从来没问过。
谢松亭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问:“疼不疼?”
她的手和谢松亭想的一样粗糙。
李云岚看着他,像看一个完全崭新的人,愣愣地说:“……你不怪我了?”
谢松亭大脑一片空白:“我……”
他像在窒息,亟待出口去突破,因此迟疑。
李云岚看他迟迟不开口,拍拍他,神色有些黯淡,说:“别碰锅,烧着你了,我去看看小席……”
像小时候一样。
她说……
不碰锅,烫着你。
去帮妈妈洗个菜吧?
转一下水龙头,用热水洗,别用冷水,很冷。
但她自己却一直都用冷水。
李云岚垂头想起身,却被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她养大的孩子正不知所措地流着眼泪,眼神纠结而混乱。
二十多年,除了谢松亭不会走的小时候,李云岚再也没抱过他。
但今天她抱了。
李云岚拍他的背,因为没有过这种体验而掌握不好力道,第一下有点重,第二下才变轻,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松亭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妈,抱紧了她,把眼泪都流进她的棉服里。
可能时间也就这点好吧。
那些尖锐的过去在长河中被磋磨出光滑的圆角,不至于伤人,而只作提醒。
提醒他们……现在弥足珍贵。
“他对你好吗?”
“特别好。”
“那你呢,你对人家亏不亏心?你对人家好吗?”
“不亏、不亏、不亏……”
“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就行……”
“我说你就信了?”
“你……二十七年,马上二十八年了,骗我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妈!”
李云岚出来时,正看见席必思手法老练地处理鸭子,内脏都被拿了出来,能吃的洗了个干净放在案桩,不能吃的在地上堆成一小团。新鲜的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切面光滑。
她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质疑。
这是家里那把钝刀能砍出来的?
席必思像能读心一样,说:“我刚磨了会儿刀。”
又给她看被案桩挡住的淋上水的磨刀石。
李云岚拿起已经盛满血水的盆,被席必思叫住:“妈。”
他进门时喊阿姨,此时才改口,自然是听到了。
李云岚看着他,说:“小席,你来。”
席必思跟上。
她带着他向外走,把盆里的血水泼在门口稍远点的地方,说:“看得出来,你是聪明人。”
席必思看着她白发掺杂的后脑。
“你别急着反驳我。”李云岚抓着空了的盆,说,“你要是看上他的脸,我也就算了,人都是会腻的,但我看你真心喜欢他,那我就多说两句。”
猩红的血水一滴、一滴。
“你别骗他。我的小孩,我养了那么久,我最清楚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个傻孩子,看中了谁一个猛子扎进去,出不来了。”她虽然在示威,态度却很低,“这孩子要是被骗,他猜不出来的,他太傻了。你要是觉得厌烦了,你把他赶回来找我,你别为难他,我给你下跪都行,但是别玩弄他的感情。我一个当妈妈的在这先谢谢你。”
她说完,静静等着席必思的回答。
席必思笑了。
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而是……单纯的庆幸。
“您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做什么他吃什么。”
席必思摇摇头:“看来这道题我得一分。”
李云岚疑惑地看他。
“他喜欢口感比较脆的菜,比如生菜,比如空心菜,比如荸荠。他喜欢喝口味偏淡的咸汤,或者稍微甜一点的甜汤。他不喜欢酸甜口,但做得好吃也会给面子吃一点。不爱吃辣,不爱吃苦,不爱吃酸,但很能吃辣,很能吃苦,很能吃酸。特定季节的小习惯还不一样,比如现在冬天了,如果室内非常暖和,他会很想吃雪糕。”
席必思:“但我很后悔,因为我知道得太晚了。我要是能早点找他,我知道的会更多。”
他说:“妈,他很像您,他也怀疑过我会不会一直陪着他,我想办法让他相信了,却没办法说服您,您的问题我……要是贸然给出一个承诺,才像个愣头青。”
“但我能保证,”席必思眼里闪着亮,又笑了,“以后每一年过年,陪他回来看您的都会是我,没有别人了。劳烦您每年给我包红包。”
他一点头,接过她手里不再滴血水的盆,说:“我回去了,看不见我他该着急出来找了。”
果然如他所说,席必思进门没几步,李云岚就听见她家小孩抓住了席必思的衣袖,问:“妈为难你了?”
“妈要倒血水,那么重我肯定不能让她累着嘛。”
“哦……”她听见谢松亭说,“不信。”
“我又没骗你。”
“嗯,没骗,只是隐瞒了关键的一部分,”谢松亭敷衍地点点头,知道问不出来也就算了,把手放进他脖子里,“刚才在灶台烤火,还挺暖和的,来试试手。”
“光手有什么用,给我摸摸……”
李云岚听到这,又往门外走了几步,逮着门口的榕树树叶看。
不听了,现在的年轻人。
没脸没皮的。
吃过饭,谢松亭被李云岚打发出去买醋。
谢松亭:“厨房不是还有——”
李云岚把他推出去:“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听说对软化血管有好处,你多买两瓶我喝。”
谢松亭:“……”
谢松亭拿着零钱走了。
李云岚:“看你有话和我说。”
席必思:“嗯,这车送给您。”
李云岚:“我不要,你拿——”
席必思:“您别着急拒绝,听我说完。”
李云岚看着这车。
摩托车不难学,她小时候就会开。
席必思:“这车我放您这,您随便骑,每年过年的时候我来给这车补油钱,您要是哪一年过了初二见我没来,就把这车扔沟里。别管谢松亭怎么说,也别管我找了多好多合理的借口,您把他拽回您身边就行,让他跟我分手。您不是问我怎么承诺吗,我想了想,觉得这样挺好。体面。”
见她思索,席必思再接再厉:“今天这车刚买,仗着来山里也没弄牌,过几天我帮您把保险和牌照都弄好,算是我给您的贺岁礼物。”
李云岚想了想,同意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此后她活着的每一年,大年初二上午,席必思从未缺席。
这个一看就是大城市公子哥的孩子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来,神色不如何难懂,也不说什么漂亮话,只一年又一年,沉默着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向她展示自己的决心和爱。
怪不得谢松亭喜欢。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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