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摇头轻轻一叹,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人嘴两张皮,一旦有意设卡,的确防不胜防。
“张宇航、陶晓民、闫立群,三个人,一个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一个是支行长,一个是城桥集团的副董事长,我爸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联合起来欺骗他一个小小的民营企业家?”
“你父亲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盛宁蹙着眉头,严肃道,“因为城桥集团和它幕后的人层层侵吞了蒋家捐献的修桥款,把这个巨大的资金窟窿丢给了最后承接工程的胡石银与洪兆龙,而胡、洪二人为了填补窟窿,就把主意打到了像你父亲这样急需贷款周转的民营企业家身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跟高利贷扯上关系,就再也没法脱身于泥沼了。才过一个月,那群黑社会就找上了门,用虚假的银行流水逼迫我爸重签一份新的借款协议。我爸当然不肯,他们就威胁说要杀了我,杀了我妈……”
陶可媛再次插嘴:“你说我爸骗你……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也只有不谙世事的陶可媛会这么问。听到这里的盛宁暗暗垂眸,他太了解这群人的有恃无恐,无法无天。
“原本只是600万的过桥垫资,没几个月就滚成了2000多万。那阵子黑社会天天找上门,他们说我母亲还算年轻可以卖淫还债,但姿色不够,卖也卖不出大价钱,他们甚至当着一个儿子的面,掏出生殖器侮辱他的母亲,自那之后我就觉得男女关系非常……非常恶心……”说到此处,杨曦猛打寒噤,神色变得异常愤怒又异常哀伤,“在那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我爸根本无心继续经营印刷厂,他为自己无法保护妻儿的无能痛哭,哭过之后,就自杀了,而我爸死后,我妈也疯了……”
就在盛宁拖延时间的时候,蒋贺之已经循着工程图来到楼顶,打开排风口,卸掉排风扇,剪开防护网,固定索降绳……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叼着螺丝刀,沿着通风管道索降向下,迅速滑行至22楼,又通过管道蹑手蹑脚地摸索向杨曦他们所在的房间,用螺丝刀拧下铝合金风口,悄悄潜了进去……
躲在短廊拐角处,他已经能够看见背靠背被困在一起的盛宁与陶可媛,也能看见正倚墙而坐的杨曦。他摸出了腰间的枪,细着眼睛打量形势,考虑着要不要一枪将杨曦击毙。
“那天我们共同生日,闹得很晚,我喝了酒,但蒋贺之没有,我吻了他,但蒋贺之没有回吻我……”此刻,话题已在不经意间转移至感情方向,这个男人的神情也愈发陌生而感伤,“我问他,此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我们都是警队的异类,为什么不试试在一起呢?也许试试就能发现,我们其实很合得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没感觉么?”盛宁并没有看见拐角处的蒋贺之,但仍按计划分散着杨曦的注意力,“‘感觉’本就虚无缥缈,很像借口。”
“不,没有找借口,他回答得很具体。他微眯着眼睛靠近我,用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眉弓,他说,‘你是个不错的人,可你的眼睛里总有阴影,对我来说,太冷了。’后来他调离湄洲,我去火车站送他,我又问他,如果再见面时我们彼此都是单身,能不能就试试在一起?他还是笑着回答我,‘等你眼里没有阴影的时候,就试试吧。’”如同在没有门的房间里又决然关闭了窗,有过这样一段黑暗经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阴影?杨曦突然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一簇火苗摇曳腾起,像最毒的蛇吐出了信子。他转头望向盛宁,目光是冷酷的、挑衅的、偏执的,好像是因你才误了我此生挚爱似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你的‘秉公无私’,就像我不相信,如果一个人的亲姐姐都是血案累累的凶手,他的眼里又怎么会没有阴影?”
第94章 审判
“如果一个人的亲姐姐都是血案累累的凶手,他的眼里又怎么会没有阴影?”
说着,杨曦将点燃的打火机移向脚边一汪液体。这汪液体正来自盛宁和陶可媛身上淋满的汽油,已汇成涓涓一股,就像一条催命的引线。
火苗离汽油越来越近,一场大火一触即发。意识到死亡逼近的陶可媛开始挣扎呜咽,连连摇头、哀求:“不……不要……”
劝降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蒋贺之果断举枪瞄准,准备一击毙其性命。
盛宁却依然平静。平静得好似人在状况之外,都有点不正常了。他径自抬脸望向杨曦,说:“杨队长,你说过你不是杀人狂魔,那在你引火前,先放这个女孩走吧。”
“你呢?放她走,你就必死无疑。”杨曦停下点火的动作,又带点挑衅地望着自己的情敌。他发现,这个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惊和怖,竟是前所未有的、对生毫无眷恋的释然。
“我留在这里。”轻轻一垂眼睛,盛宁重复一遍,“我留在这里。”
就在蒋贺之打算扣下扳机的瞬间,杨曦竟将打火机的翻盖合拢,主动灭了火。
蒋贺之再也无法忍受盛宁命悬一线的煎熬,飞身扑了出去,在杨曦来得及再次点火前,便与他缠斗在一块儿。他手自其胁下穿过,一个扭胯便将其抱摔在地。正如杨曦先前所说,蒋贺之出手毫不留情。他完全不给他逃脱反制的机会,两人挥拳相向之际,他如暴怒的兽般猛攻其伤处,甚至不惜用手指插入其左臂的弹孔中,搅动撕扯他的血肉。
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战斗,蒋贺之用绳索将杨曦的手脚一并捆住,又掉头为盛宁与陶可媛松绑。他先问了问女孩儿是否受伤,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就跪在地上,将满身汽油的盛宁死死拥进怀中。他后怕不已,浑身都在颤抖。
女孩起身跑向门外,哼哧哼哧地独自将衣柜挪开,然后打开大门,一群乌压压的特警便鱼贯而入,火速收拾起了残局。
“哪里受伤了?”蒋贺之担心地捧着盛宁的脸,门外响起阵阵掌声,特警们为兵不血刃地解救人质感到高兴。
然而盛宁仍在状况之外。他惘惘地抬起一张冰凌凌的脸,望着咫尺的爱人,眼里分毫不见获救的喜悦,却含着黄粱梦醒般的失落与失望。
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蒋贺之紧紧皱起眉头,令一双很深的眼彻底被眉骨投下的暗影笼罩。他问他:“当杨曦准备点火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记得了,那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因缘果报,好像想到了被烈焰焚身的女孩岑菲儿。
“告诉我,你刚刚对杨曦说你要留下来,你是故意这么说拖延时间,还是你真就有心赴死,打算弃我一个人?”说话间,蒋贺之不自觉地扶住了盛宁的肩膀,恼得使了点劲,却突然感到一只手黏上了温温热热的液体。他抬手一看,指间竟覆着一层稀薄的红。他又急了,“怎么回事?怎么又流血了?”
盛宁像是已经听不懂也听不见外部的声音了。他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就摇晃一下,晕倒在了爱人怀中。
本就是带伤匆匆赶回洸州,经一路颠簸与此人质劫持事件,盛宁又因贫血昏迷了,还得输血抢救。
人在病床上昏睡,病房里仍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汽油味,还有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两种不好闻的气味密密交织,氤氲不散。
盛宁闭目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煞白,一根输液软管扎在手臂里,将鲜红的生命液体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身体。
可为什么一点生的气息,都令人感受不到?蒋贺之低头吻了吻盛宁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只是出去找地方修个表的工夫,回来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法再踏进去了。
因为甘雪来了。盛宁也已睁眼,正恹恹地倚坐床头,听母亲吩咐这儿、关照那儿的,喳喳嘁嘁,像只聒噪的雀。
甘雪的声音也听得蒋贺之心烦意乱。为免再与盛宁的母亲起冲突,他将那只深蓝表面的欧米茄交给了一位护士,请她过一会儿将这表转交给屋内的病人。交待完,他便再次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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