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守(159)
魏恒愣了愣,丢下话筒飞快的跑下楼。
警局大院内外正在飘雪,魏恒跑出办公楼,看到警局电闸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女孩儿,她戴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雪幕中,像一个被堆砌成的雪人。
保安小石撑着扫帚站在她身边和她说着什么,她垂头不理,只用脚尖踢着地面的积雪。
见魏恒出来,小石打开了电闸门。
女孩儿抬起头看到了魏恒,迈开步子慢慢的越过铺在地面上的一条笔直的电闸门滑动的轨道,朝魏恒走过去,看着他问:“你就是邢朗吗?”
魏恒朝门外看了一眼,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影。
“我不是,但是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女孩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否信任他,然而她并没有得出结论,她无所谓的垂下眸子,眼神没有产生丝毫变化。
然后,魏恒看到她摘掉右手的手套装进口袋里,然后一点点拉高袖口,拉到手肘,仰起头看着他,用她清冷又稚嫩的童音说:“你能帮帮我吗?”
女孩儿的皮肤很白,像雪一样白,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却浮现点点殷红,像是雪地里绽开了一朵朵梅花,雪花落上去,很快被她皮肤表面的温度融化,渗进梅花花瓣中,让那梅花变得更加艳丽。
但是魏恒很清楚,那并非什么梅花,而是病毒在她体内聚集的红斑。
那是梅毒疹。
世界尽头【6】
三江服装批发行是芜津市港口对外贸易以来发展最快, 也是人员最混杂的地方。聚集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走客行商, 这个地方霸凌情况很严重,三江批发行有几个地头蛇, 连同有关部门欺压商贩, 排挤异乡人, 使三江批发行成为法制社会中半透明化的异己个案。
是晾晒在阳光下的‘灰色组织’。
邢朗很少来这个地方,每次来了, 心情总是很复杂。两年前批发行发生过一桩老板打死讨薪员工的案件, 事发后,派出所封闭消息, 将恶意伤人事件颠倒为该员工的自杀, 找到死者家属, 通过各方面的施压,让死者家属签了一份证实死者自杀的文件,结案。
这件案子曾经引起过舆论,民与法也对峙过一段时间, 结果久而久之, 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一个平头百姓可以和职权部门打的起消耗战, 哪怕他们占据社会组成部分的大多数。
冯光就在批发行后门做保安,和同事倒过班后回到休息室没一会儿,就被邢朗的电话叫了出来。
员工休息室对着一排饭馆的后门,巷子里异味丛生,污水横流,和批发行二十多层的巍峨高楼相比, 判若两个世界。
“邢队长。”
冯光站在一楼商铺改造的宿舍前朝迎风冒雪,大步流星的男人招了招手。
邢朗朝他走过去,反客为主的搂住他肩膀推开他身后的宿舍门,进屋前回头往空荡荡的巷子里看了一眼。
他身上这件皮衣外翻着一个大毛领,毛色油光水滑,雪花落上去水乳不沾,即挡寒又拉风。邢朗脱掉衣服抖了抖雪花,然后重新穿好,坐在冯光收拾出来的一张椅子上。
两人间的宿舍很逼仄,除了一扇门,再没有通风透光的地方,大白天都需要开灯,内部环境很糟糕,站在里面转个身都很困难。
冯光想给他倒杯水,在简易的电磁炉边叮叮当当忙活了一会儿,发现水壶里还是昨夜煮的方便面,只好作罢,递给邢朗一瓶啤酒:“喝这个吧。”
邢朗坐在屋子正中间的椅子上,翘着腿正在翻一本男人装杂志,接过啤酒,还真打开喝了一口,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行军床:“不用忙,如果你跟我聊舒坦了,我请你吃饭。”
冯光摸摸鼻子,貌似对他这句话并不抱有期待,双手搁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坐在床边。
邢朗合上杂志扔到一边,看了看手表,道:“开始吧,挑干的说。”
冯光低下头,整理了一番语言,尽量如他所愿,简明扼要道:“我把你给我的那个女孩儿的照片散出去了,让我那帮兄弟帮忙打听了打听,还真打听到了。我有个朋友前不久因为聚众斗殴被抓到派出所,他在派出所见过那个女孩儿,还看见警察给她做笔录,本来那个女孩儿挺配合的,警察问什么她就说什么,笔录快做完的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我那朋友说她接完电话脸色儿就变了,然后就开始闹,说那帮警察欺负她,逼她说自己是做鸡的,还说把她领到派出所的那个警察也做过她生意,总之就是闹的鸡飞狗跳。后来派出所的所长,就长的干干净净的那个姓周的警察,他把这女孩儿放了。这女孩儿前脚刚走,我那朋友找到人保他,也被释放了。”
说到这儿,冯光闻到一股烟味,抬头一看,邢朗叼着一根烟,手里转着打火机,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像个色|情杂志上的男模。
邢朗见他看过来,就把烟盒扔给他:“继续说,你那朋友怎么了?”
“我朋友说,那个女孩儿长得挺漂亮,还显小,而且他看的出来,她就是干那个的。他就跟着那个女孩儿,想做她生意。还没跟两步,就见女孩儿被一辆车接走了。”
“什么车?”
“嗯……当时天太黑了,他也没看清,好像是一辆黑色的大众。”
“车牌号。”
“邢队长,你这可为难人了,谁没事儿记人家车牌号啊。不过我那朋友说了,他记得那辆车的后车门上用黄色的油漆喷了一个老虎头。”
邢朗静坐着想了想,抬眼看着他问:“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儿被‘接’走了,她是自愿上的车?”
“是啊,反正没人强迫她。”
“接着说。”
“啊?说啥?”
邢朗皱眉,掸了掸烟灰:“如果你只打听到那个女孩儿上了一辆喷着老虎头的大众牌轿车,不会专程把我叫过来,接着往下说。”
冯光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邢朗没听清,啧了一声:“大点声儿。”
冯光撇了撇嘴,低着头犹豫了一阵子,神色忌惮的瞄了邢朗一眼,道:“我告诉你也行,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你他妈这不是废话?”
冯光稍稍安心了一些,继续说:“前几天我在规划七路小南园儿吃饭的时候,看到这辆车了,黑色大众,七成新,右边后车门喷了一个老虎头。巧了,车就停在小南园儿门口,我在二楼吃饭,一低头就能看到那辆车。不过我只看到那辆车从饭店门口开过去,没看到开车的人。”
“看到车牌号了吗?”
“没有,当时车多,一辆挤一辆的,我刚发现那辆车,没几秒钟就开走了。”
“时间。”
“好像是……二十六号。”
“好像?”
邢朗只要压着嗓门说话,冯光就害怕,当即拿出手机翻日历,“没错,就是二十六号,那天我发工资。”
邢朗打通小赵的电话,转述冯光发现那辆车的时间和地点,让小赵调当天的监控。
挂了电话,邢朗把烟头一碾,扔到脚边的一只盛杂物的空箱子里:“发什么愣,接着说。”
冯光怔怔的看他一眼,眼神飘忽:“没,没了。我真没看到车牌号和开车的人。”
邢朗冷笑:“二十六号的消息,你拖到今天才告诉我。之前为什么不说?现在怎么又说了?”
冯光低下头,双手揉搓着膝盖油光的布料,低声道:“邢队长,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说。”
“……有人想杀我,我想躲起来,求你不要再找我。”
邢朗眉心扬了扬,眼神幽暗:“说清楚。”
冯光低着头,眼角不断的抖动,还在为昨晚的遭遇心悸:“昨天晚上我值夜班,四点半才和同事交班。回宿舍的路上,我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我们这里治安差,经常冒出来一些小流氓拦路抢劫,如果真是小流氓,我倒不怕,他们不敢对我下手。一开始我就没有当回事儿,直到那个人从后面追上我,把我按在墙上,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才发现他不是那些混混流氓。”说着,他抬眼看了看邢朗,又说:“他还知道你跟我有联系,问我都跟你说过什么。”
“……那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所以什么都没说。既然他能找到我,还知道我跟你有联系,就肯定不会放了我。”
说着,冯光摊开右手,露出掌心缠绕的一圈纱布:“他差点用刀割了我脖子,要不是我同屋半夜出来撒尿,拿着手电筒往这边晃了一下,我现在就躺在太平间给你托梦了。”
邢朗没滋没味的笑了笑:“死了还给我托梦,你还真惦记我。没看到那个人的脸?”
“你看我住的这个破地方,门前巷子里连个路灯都没有。当时我就从巷子里走,他站在我跟前儿我都没看到他的鼻子眼。不过我同屋拿着手电筒晃那一下子,我倒看见了他的脸。”
冯光挠着下颏,回忆道:“是个男的,三十岁左右。高个子,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一件立领皮夹克。”说着看了看邢朗:“和你身上这件有点像,没那个大毛领子。”
这都是废话,就算冯光连那个男人的眉毛都数清楚了,他们也没办法根据这点线索从芜津市千万人口里把这个人找出来。
“没了?”
邢朗问。
冯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邢朗皱眉:“我看起来和昨晚想杀你的人长得很像吗?用不用我把这件衣服脱了跟你说话?你他妈到底分得清分不清阵营?我要想整你,你早就在牢里给人提鞋端尿盆了,留你蹦跶到现在?你自己做的一屁股烂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被人追杀想起来躲了?还他妈装模作样的求我别再找你,你浑身上下几根毛?敢跟我玩心眼儿。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不就是卖我一条线索,想让我找到那个人,最好斩草除根吗?直接说,昨晚想杀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冯光被他骂了一通,又臊又窘,涨红着脸说:“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人。”说着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下定了决心似的道:“不过我还有一条线索告诉你。”
邢朗揉着额头,脸色厌烦:“我再给你五分钟,如果你还说不清楚。我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搭理你,你他妈爱死不死。”
冯光连忙给他点了一根烟,然后正襟危坐,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说:“邢队长,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两年前我在银江混,跑过一段时间的码头吗?”
邢朗不说话,看了看手表。
冯光又说:“我们那帮兄弟干的都是望风跑腿儿的小活儿,本来不知道给哪个大主顾干活,但是有风声传出来,说东家是‘罗马’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罗旺年,我们就帮他装船。船离港前几天,我们轮班在港口守着,有天晚上我和一个兄弟离开港口去买酒,路过罗旺年住的独栋别墅后门,看到两个男人翻过后门跑出来。”
说到这里,冯光停住,虽然明知道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是警惕的看了看周围,看着邢朗着重补充道:“就是罗家被灭门那天晚上。”
邢朗慢悠悠的敛正了神色,道:“你是说,罗家被灭门那天晚上,你看到两个男人从罗旺年家里翻墙跑出来?”
冯光点点头,在自己手肘处比划了一下:“其中一个人半截袖子都被血泡红了,他们沿着那条街一直往前跑,然后开着停在街口的车跑了。”
“没看到脸?”
冯光迟疑道:“没有,但是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