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你烦(65)
严啸扶在窗玻璃上的手在发抖,额角的青筋难以自控地震动,“怎么会这样?”
那个“一整天都不会开口”的人,居然是昭凡,是他的昭凡!
昭凡很高,劲痩结实,刻意股起劲的时候,腹肌坚硬如石。可现在昭凡孤孤单单地坐着,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也看得出消瘦了许多,那肩膀似乎都塌了。
以前昭凡一直理着圆寸,精神抖擞,可短短的头发特别扎手,他被扎过好几回,总是想——等将来昭凡将头发留长了,洗过头之后用些护发素,是不是就会变得柔软。到那时候,他帮昭凡擦头发、吹头发,手指在发间翻弄,再也不用担心被扎手心。
如今,昭凡的头发长长了,被风吹得有些乱,似乎比想象中还柔软。但他一整颗心,却痛得像正被尖刀反复戳刺。
祝医生叹气,“缉毒警是最危险的警种,在一线战斗了三年,几乎没有人会完全没有心理问题。昭凡的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最糟糕。”
严啸握紧拳头,咬肌在脸颊上起伏。
“好歹,他没有失去求生的欲望。”祝医生说着摇了摇头,眉心紧皱,“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多名队友的牺牲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他的防线被击溃了。”
“我……我能知道两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严啸急切地问。
祝医生转过身,注视严啸许久,“具体情况涉及机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昭凡他们小队本该在上个月调回杉城,但最后一次行动里,小队遭受致命打击,共有四名缉毒警牺牲。昭凡是狙击手,也受了伤,但不算重,已经没有大碍。”
严啸颤声道:“那牺牲的四人……”
祝医生双手重重拍在落地窗边的栏杆上,长叹道:“都是和他一同战斗了三年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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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大了些,杏花瓣打着旋儿,跌落在昭凡头上肩上,其中有一瓣竟然停在他睫毛上,摇摇欲坠。
他忽地挺直了肩背,将花瓣挥开。
这一动,才让周遭渐渐有了正常的声响。
刚才,他又在脑海里看到了余科。
余科跟他说:“凡哥,这趟回去,老子也再不干缉毒了,你也别干了,咱俩都在这儿挥洒三年青春与汗水了,该把接力棒交给后来的兄弟了。这样,我俩不都买了玉吗?你那块是玉观音,你喜欢你那啸哥吧?哈哈哈你别不承认,我早就猜到玉观音是送他的。我的是玉佛,送老伴儿!我老伴儿得是个姑娘,当然现在是小伴儿,等我们老了,就成老伴儿了……”
他嫌余科话多,摆着手重复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首先,你得先找到个伴儿。”
“肯定能找到,肯定能找到!”余科嬉皮笑脸,“虽然你没破相,我没当成咱们小队最帅的崽,但我也算仪表堂堂吧!我结婚时请你吃酒,你得给我包个大红包!”
他假装抠门儿,“没有,不给。”
“哎你这人!”余科仍是笑着,追着他跑,“咱俩啥关系啊,出生入死的好队友,我信你不给?”
画面转换,最后一次任务之前。
“你一定要去当这个尖兵?”他拉着余科的手臂,用力得指骨泛白,“你他妈上次受的伤都没有好利索!”
“我的位置本来就是尖兵。”余科笑得不正经,想将他的手掰开,“我不顶上去,难道让你这个狙击手顶上去?”
“我全能!”他喝道:“我的确是狙击手,但这不是因为我只擅狙击!”
“知道知道!”余科继续掰,“知道你最厉害了行吧?啧,你全能虽然是事实,但这话你也不能自己说吧,多好笑啊,脸皮真厚,哈哈哈!”
“谁跟你开玩笑?”他厉声说:“我这就去跟队长商量,这次我当尖兵,你给老陈当观察员。”
“不行。”余科收敛笑容,“凡哥,你他妈瞧不起我是吧?”
“不是瞧不起……”
“你最好认清咱们的位置,小队里的尖兵一直是我,而你,是狙击手。咱们各司其职,你要再跟我抢,就是瞧不起我!”
他焦灼不安,却也无法再说下去。
画面再一次转换,硝烟四起,血光遮天蔽日,前线尖兵小组遇伏,余科等人生死未卜。他心急如焚,与队长、余下的队友、赶来支援的其他小队一起赶往出事地点营救,最终只救回一名兄弟。
他赶到的时候,余科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浑身血污,一条腿和一只手没了,身上多处弹孔。
他痛哭着将余科扛了起来。
余科说不出话,喉咙一直发出嘶哑的抽痛声。
他脸上的迷彩被泪水浸透,哭着自欺欺人道:“再坚持一会儿!直升机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有事,听到没有!”
落气之前,余科终于挤出一句话,“凡,凡哥……我……我不找老伴儿了……你……你帮我把这……这个交给我妈……我妈妈……告诉她……儿子……儿子对不起她……”
无力的手臂从胸前垂下,一同滑落的是一枚沾满鲜血的玉佛。
背上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那一刻,他惨然跪倒在地,脸埋进尘埃中,嘶声哭泣。
这些日子,他一遍一遍地自问——
“你为什么不坚持?你不是没有当过尖兵,你不是不知道余科的伤没好,你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如果你坚持将他拉下来,他就不会牺牲!”
“他说过那么多次“找老伴儿”,你顺着他说一次怎么了?连最后一次,你都在取笑他找不到老伴儿。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渐渐地,他像踏入了流沙中,越是挣扎越是摆脱不了。
心中一个压抑了二十年的声音尖锐地指责:都是你的错,你是罪人,你招人厌烦,你不该活着!
“昭凡,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第一次见面时,祝医生对他说。
他有些懵,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警方的心理医生,而他自己,患上了抑郁症。
“我……”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一般,他发不出声,感到晕头转向。
很久很久以前,林浩成将他救出来,给了他一个家,治好他的病,让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他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林浩成,竟旧病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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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能去看看他吗?”严啸问。
“经过一些测试,我已经确定,你是在他心里占据重要位置的人。”祝医生说,“也许你的出现与陪伴能够帮到他。不过我请你来,其实也冒了一定的风险。我现在无法确定,你给他带去的是积极影响,还是消极影响,毕竟……感情的作用是最难评估的。”
“我一定小心。”严啸说。
“你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过于复杂、浓烈的情绪。”祝医生叮嘱道:“你必须比他平静,给予他适度的陪伴,刺激他的反应,让他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
“我明白。”
“还有,虽然缉毒警在长期作战、队友牺牲后,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抑郁状况,但昭凡情况特殊,他幼年时就患过抑郁症。所以我……”
严啸打断,“这不可能!他性格非常开朗!”
“我是说幼年。”祝医生摇了摇头,“你还是太激动了,如果你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去接近昭凡,我担心他的情况会进一步恶化。”
“抱歉。”严啸扶住额头,“我不会……我一定调整好。”
“嗯。接着刚才的说。”祝医生道:“所以我也通知了昭凡的父亲,林浩成林先生。他从舟城赶过来,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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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春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意融融,昭凡半扬起脸,眯眼看着天空,手从衣袋里拿了出来,死死抓着毛衣的衣摆。
他很消沉,心口像压着巨石,脚上拴着镣铐。他知道很多患上抑郁症的人都有自杀倾向,他没有,他不敢有,因为那样就对不起林浩成,还有那么多帮过他的特警叔伯。可他也没有办法积极起来,药已经吃了一个月,身体反应不小,他可以忍受,也在尽量配合医生。但煎熬仍旧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肩膀。
“昭凡。”
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怀疑是幻听。
“昭凡。”
声音再次传来,他才缓缓垂下头,泛红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
“昭凡。”严啸蹲在他身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敢太激动,拼命压抑着万般情绪,眼中皆是痛惜。
许久,他眼中终于有了焦距,“啸,啸哥?”
作者有话说:
我微博上有一些日常相处的小剧场,不发在这儿是因为部分读者喜欢看小剧场,部分读者不喜欢。想看可以在我微博搜两位主角的名字,但小剧场夸张欢脱,一切以正文为准。
第65章
昭凡真的痩了很多,远看只是显得单薄,近看才发现,他的脸过分瘦削,几无血色,额发柔软地垂着,遮住了英气的眉宇,锁骨高高挺立着,像是要冲破伤痕累累的皮肉。
严啸心中剧痛,可惦记着祝医生的叮嘱,只能拼命忍耐,竭尽所能平静下来,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捏了捏昭凡的手指,“是我。”
昭凡的反应有些慢,似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相见,缩回手指,略显局促道:“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严啸再次捉住他的手,温柔道:“昭凡,我很想你。你回来两个多月了,我今天才见到你。”
对视片刻,昭凡垂下眼睑,低声说:“我……我现在不太好。啸哥,我生病了。”
“我知道。”严啸忍着满腔的痛,站起来,将他轻轻抱住,“会好起来的,我来了,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昭凡没有挣扎,任由严啸抱着。他穿在里面的是一件低领T恤,一条红绳隐约出现在后颈。严啸看到了,想碰一碰,却终是忍住了。
因为严啸的到来,昭凡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些,严啸不敢提在边境发生的事,一整个下午都陪着他在康复中心的庭院里散步,累了便坐下来歇一歇。
昭凡以前话多得令人头痛,能说上一天不消停,现在却安静得判若两人,好像将自己锁进了一个孤独的世界。
关于抑郁症,严啸并不陌生。去年为了塑造一个身患抑郁症的角色,他认真查过资料,也咨询过几位医生,知道患有这种病的人总是沉溺在一种极端消沉的情绪中,部分有意愿改变,对外表现得积极,可是内心仍旧紧闭着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