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朱砂痣(12)
“赶紧叫医生。”楚安南说:“别让扬哥着急。”
詹毅点头,微微弯身,出去了。
楚安南打开手机,轻笑道:“听说芊芊这两天也感冒了,让她好好照顾身体,暂时别去上班,她不听,非得去编辑部。说起来,红缨这两天正要举报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芊芊忙得没空消息,我们有两三天没一起吃饭了。”
邵芊是邵云舟亲妹妹,红缨杂志社主编,也是她负责楚安南交给红缨的稿子。
楚安南追邵芊追了两三年,去年年底两人正式在一起,上个月两家父母互相见了面,便琢磨着黄道吉日举办婚事,连订婚戒都选好了。
邵芊比楚安南条件好得多,她的国外硕士文凭是正儿八经学出来的,能力强,回国不久就当上红缨主编,论家庭条件,邵家横跨政商界,底蕴深厚,比楚家这样的纯暴发户到底家底殷实些。
邵芊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看上了楚安南的对外形象,渐渐喜欢上了,发现对方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但到底不差,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后来跟家里闹着非楚安南不嫁,邵家父母又是极宠女儿的,想着无论婚后发生个啥,有这么大一个邵家给女儿做后盾,楚安南也不能让邵芊吃什么委屈,于是由着邵芊去了。
既然说定谈婚论嫁,邵云舟与楚安南又打小认识,家中长辈自然少不了嘱咐邵云舟多照顾未来的妹夫。
一方面是长辈嘱托,另一方面,当初邵云舟读了楚安南在青萝的出道作,混迹网文圈的老油条竟然也有些情窦初开的悸动,于是爱屋及乌,由文及人,对楚安南自然多了关注与在意。
谁曾想,那文压根出自另一个不知好歹的傻子之手。
邵云舟陷入沉思时,楚安南也在打量他,忽然道:“舟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江易扬忍不住,已经跟着詹毅去探望林原了。
偏偏邵云舟好似不认识那姓林的,不动如山,兀自品茶。让楚安南心中也有几分捉摸不透。
邵云舟抬头望向他,楚安南斟酌再三,开了口:“舟哥,你和原原,交情好像不错。”
邵云舟没开口,掀了眼皮看他一眼,俯身倒茶。
“我和芊芊,定了年底的婚期,可是伯母,似乎不同意。”楚安南舔了舔下唇。
岂止不同意,邵云舟轻挑眉梢,是完全不同意。
邵母身经百战,比女儿见得多,言辞强硬,让邵芊再等等,至少把婚期延至后年。
楚安南哪儿等得了那么久,他做梦都想攀上邵家,多拖一天,多出意外的概率蹭蹭往上涨。
邵家的掌上明珠就是个香饽饽,比楚安南条件好的追求者多得是,排队得绕地球一圈。不把婚事定下来,楚安南和他爸忧虑得觉都不想睡了。
邵云舟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楚安南试探道:“舟哥,要不请您帮我向伯母说说情,我和芊芊都感激您。”
邵母宠儿女,对邵芊是严管,对邵云舟,则是言听计从。邵云舟打小就沉稳可靠,老邵退休后每天沉迷象棋,家里大事小事杂事便都推到了邵云舟身上。
如果邵云舟向邵母说情,邵母肯定松口。
楚安南如意算盘打得叮咚响,响得邵云舟都听到清脆声儿了,于是愈加想不通这么些年怎么就对楚安南多加青眼和照料。
假若没有林原给楚安南写的那些文,邵云舟或许都不会多搭理楚安南。
说到底,是因为林原。
邵云舟低头呷茶,楚安南谁都不怕,面对邵云舟这老僧坐定的样子,反而心里发怵得不行。
试问,在这圈子里混,谁不怕邵云舟呢?
他就好比数学中的公理,是唯一的正确度量标准,渡舟随意开个玩笑“1+1=3”,圈子里都会立刻夸舟神有创意,旋即掀起一阵跟风。
“舟哥,您看,您要是属意原原,他便跟在您身边成吗?跟着您多学点东西,也省得成天无所事事。”
用林原交换和邵芊的婚期,楚安南是个聪明人。
邵云舟笑了,放下端详把玩的冰裂纹宋瓷盏,轻轻一声,掷地如响雷。
“行。”邵云舟说:“晚上一块儿吃顿饭,过两天我回一趟邵家公馆。”
楚安南开怀大笑:“舟哥爽快人,好,我这就定酒店,你,我,扬哥,原原,咱们聚聚!”
江易扬推开林原卧室门,林原蜷在被窝里,没有探头,声音朦朦胧胧从被窝传出来:“詹叔?他们走了吗?”
“原原,”江易扬轻声喊他,“是我。”
林原浑身一震,躲着不说话了。
江易扬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林原的肩膀,轻声安抚:“詹叔说你又感冒了,你这身体,经不得折腾。原原,那天晚上我不该带你去KTV,对不起,你原谅我行吗?”
躲在被窝里的林原哭成了傻逼,不敢让任何人看见,他头昏脑胀,听江易扬说话都快听不清楚。
他就是委屈,但从没在别人面前流过半滴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林延东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不准哭。
于是从林延东下葬到现在,整整五年过去,被鞭子抽打的时候没哭,跪铁板的时候没哭,稿子全成了别人成果也没哭,眼下,听不清江易扬说话的时候,反而哭了。
连林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他蒙在被窝里,蹭到湿漉漉的床单,才惊觉自己在哭。
“原原,说句话呗。”江易扬摸了摸他无意露在外的顶毛:“让哥摸摸,你还发烧没。”
“没、没有。”林原抽着鼻子。
江易扬沉默:“你在哭?”
“没有。”
“那你出来。”
“不。”
“你感冒,发烧的话就去医院。”
“不去。”
江易扬莫可奈何,轻笑:“你这是跟我撒娇?病了就看医生,万一烧坏脑子怎么办?”
江易扬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柔声细语的和人说话了,林原就像一件名贵易碎的瓷器,唯恐嗓门太大,便将他震碎。
“安南来了。”江易扬低声说。
林原没探头,没吱声。
楚安南带着邵云舟过来,借口和林原私聊,让江邵二人在门外稍等。
林原背对楚安南,楚安南掀开被子,一瞅他的红眼睛,乐了,讥笑:“哭啥呢,养你五年,越养越像娘娘腔。成啦,别哭了,赶紧爬起来收拾收拾,今晚你就搬舟哥他家去。”
林原转身望向他,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安南取出床头纸巾,擦拭林原脸上泪渍:“把自己弄漂亮点啊,舟哥看上你呢,是你的福气。”
“你把他伺候好了,我和芊芊也好早点结婚。”楚安南肆无忌惮道:“林原,你就是个有价值的工具。”
“你把我卖给邵云舟。”林原满心耻辱:“楚安南,你当真不是个东西。”
“我是人,怎么是东西呢?”楚安南笑了:“赶紧起来,别磨蹭。再磨蹭,詹叔手下好几个保镖,憋久了,就等你给他们泻火。”
林原眼里燃烧着怒火,他愤怒地盯住楚安南,恨不得一刀把他杀了,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行,我卖。”
林原双腿发软,路都难走,幸亏去酒店的路上大半坐车,他一个人坐一辆大众,楚安南、邵云舟和江易扬坐另外一辆奔驰SUV。
那三人在装修雅致的酒店包厢坐下时,林原刚到酒店门口。司机不耐烦地催促他,林原一步一挪下车,脚下绊住栏杆,险些摔倒,幸好旁边有一灯柱,林原及时扶住,在心底恼恨地骂自己废物。
连路都走不动了,可不是废物?
他就这帮人的玩物,交易品而已,林原蹲在路边上,寒风刺骨,心底寒意更甚。
那时意气风发说着要和楚安南分庭抗礼的年轻人,终究逃不过衰朽的命运吗?
林原擦掉眼眶泪花,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亮皮鞋,视线沿裤腿上移,风衣衣摆猎猎作响。
邵云舟蹲下身,结实有力的臂膀伸长,将林原捞进他怀里,大衣替他遮住了寒风,隔着棉衫,热意蔓延。
邵云舟嗓音沙哑,低沉道:“你的资料我都看了。平均每年挂八次急诊,伤势千奇百怪,楚安南下的手?”
林原趴在邵云舟胸口,泪水如决堤洪流,止不住呜咽:“我、以为、我能挺过去——”
“你在发烧。”邵云舟将他搂紧,风衣牢牢将脆弱的青年裹在怀中。
“泡了、一整晚,冰水。”林原断断续续地抽泣:“我不能走路了,邵云舟,我走不动,司机赶我下车,可是我真的走不动……”
酸涩蔓延,邵云舟擦了把脸。他认识林原才多久,却蓦然有了要照顾这人一辈子的愿望。
“楚安南把我卖给你了……”林原汪呜汪呜地哭,哭得喘不上气,就着邵云舟干净整洁的衣衫使劲蹭眼泪:“你对我好点可以吗,求你了——”
“让我用自己的笔名写文,让我自己找工作赚钱,让我每个月每天能吃饱饭,让我交得起自己的话费,我还想换台手机,换身合适的衣服,五年前买的都小了,有些穿不上……求你了,邵云舟,求你了……”
林原没看见的是,邵云舟抱着他,男人眼圈红了个透,他低头亲吻林原顶毛,犹如怀抱着他的稀世珍宝。
“林原,以后谁也不能欺负你,我发誓。”邵云舟将他打横抱起:“这饭不吃了,回家我给你做。”
路上邵云舟示意司机开车到医院,林原坚决不去,又是挣扎又是闹,如果去医院他就下车。
邵云舟问他是不是有心理阴影,林原扭头没作答,邵云舟想起资料上林原三番两次挂急诊科,无奈,径直回家,请来了家庭医生。
医生看病,邵云舟在厨房做饭,他手艺不错,味道比得上五星酒店大厨。
这么些年,林原身体中落下不少隐患,外表看不出来,都是内伤,柔弱体虚。
医生说完了一大堆隐患,最后道:“得养,好好养,最好别再伤筋动骨。”
邵云舟送走医生,走进一楼客房,林原坐在床头,打量着窗外愈渐暗下来的天幕。
“晚饭好了。”邵云舟将他抱出被窝,送上轮椅:“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没事。”
林原沉默不言,自从到了邵云舟家,他就不说话,像一具失神的木偶。
“原原,”邵云舟推他到餐桌前,“手能动吗?”
林原颤巍巍的探长胳膊,努力支撑着去捏起陶瓷筷子,奈何刚拿到手,一下失去力气,筷子叮叮当当摔落,仿佛在嘲笑他是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