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朱砂痣(5)
林原那句话或许说的没错,他们永远记不住别人的好。林原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将林原从楚安南身边拖开时,力道大的难以想象,就像在拖曳一袋肮脏恶臭的垃圾,在他瘦弱的手腕上烙下一圈乌青痕迹。
江易扬有些无法言喻的难受,抬手捂住半张脸,语气微恼:“他不是安南最好的朋友么?再者,确实是楚家收养他,他本来就是安南的……”江易扬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仆人。”
邵云舟没说话,呼吸声依旧平稳如故,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江易扬明白邵云舟这种人,宠辱不惊、八风不动,很少情绪外泄,像一尊将喜怒好恶紧紧包裹在石衣中的冰冷塑像,若非察觉邵云舟对自己若有似无的敌意,江易扬恐怕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
实际上,邵云舟并非绝心绝情,他在乎楚安南。
这是一个秘密,谁也不敢触及,更无人知晓,除了作为对手的江易扬。
“老邵,咱两打小就是朋友,我不瞒你,今天对原原确实态度不好,但他那样,你也看到了,发起脾气来像要弄死安南一样,我搞不懂他怎么敌视安南,当时心里一急……你也一样吧。”江易扬试探道。
白天邵云舟虽然未曾动手,但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头,若非江易扬将林原拖远了,邵云舟这个练家子那一拳头恐怕已经落在林原身上。
“他不会伤害楚安南。”
出乎江易扬意料的是,邵云舟否认了他的推测,他听见对方冷静地分析:“他拿着杯子,没有砸向楚安南,而是他身边的地砖。从一开始,林原没想伤害安南。”
其实邵云舟也很好奇,当时的林原分明处于盛怒之下,是如何强忍着克制自己,不将杯子砸到楚安南脑袋上。
“……”江易扬沉默,良久,倒抽凉气:“对不起。”
邵云舟轻挑眉梢:“我和他不熟,别跟我道歉。”
“谁?”江易扬下意识反问,旋即反应过来:“哦,原原,也是。你找到人赶紧送医院。”
“知道。”邵云舟挂断电话。
林原还在客厅里,拘谨不安地坐着,他看见帽子先生走出来,迅速站起身,等到对方走近他,仍然支支吾吾吞吐不得要语,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尴尬。
他脑子一热就跟着对方进了酒店,单看套房布置和玻璃高几上价格不菲的红酒香槟,就明白面前这位替他解围的先生十分富有。
富有与贫穷格格不入,林原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多与楚安南那种阶级的人接触。
虽然从理论上讲,到伊甸园,无非找一夜|情、找刺激的基佬,林原去了伊甸园,又从伊甸园跟着对方到酒店,不管怎么看,接下来都该少儿不宜环节。
但是,适先的迷茫和绝望逐渐消散,理智重归脑海,林原还不想放纵到随便找个人一炮了事。
他忍了半天,最终语气坚决道:“谢谢您的药,不过非常抱歉,我、还没有做那种事的心理准备,您可以寻觅新对象吗?我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不叨扰您。”
林原紧张地捏紧双手,希望对方赶快答应。如果对方不乐意呢?那只有撒腿跑路。但眼前人不像难缠的主,应该也不会执着于他。
林原垂眸,安静地等候回答。
没动静。
他有些疑惑,抬起眼帘,帽子先生在手机上敲字,他的墨镜镜片倒映着屏幕。
对方将亮着的屏幕支到他面前:你看小说吗?
“???”林原没搞明白,这什么进展,为啥突然聊起了小说。
帽子先生发现他满头雾水,接着敲字:网文,我是编辑,随便聊聊,等你退烧我送你回去。
林原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说:“编辑啊。”
随便他是什么,林原不愿和他多扯关系,能尽早走就尽早闪人。虽然不明白对方有何企图,不过陌生人忽然献殷勤,无事不登三宝殿,林原打从心里不太信任他。
他警惕地退后半步,笑着否认:“不看,我不喜欢看网文,不好意思。我家里真有急事,就先走了。”
墨镜和口罩遮挡下的脸是什么表情,林原看不见,他无端感到十分不安,坐立不安,并不想再多停留片刻。
帽子先生相当冷静,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意思,他反而继续打字,敲字速度相当之快:不做什么,只是聊天,哑巴很少和人聊天,我很无聊,你愿意陪我待会儿吗。
林原沉默,非常怀疑对方已经将他看穿。
他这人吃软不吃硬,楚安南那样整他,江易扬拿他当外卖小哥使唤,只要他们转头——哪怕只是看上去——真心实意地喊一声“原原”,他就会接着给他们跑腿帮忙,鞍前马后。
楚安南失去母亲,江易扬是他仰慕的作者。他硬气一时,包子一世。
还是不懂怎么拒绝别人。
林原自嘲一笑,回沙发上坐下,冲神秘的哑巴帽子先生笑了笑,答应道:“好啊。”
本是无意中一笑,却让邵云舟心脏微悸。白天混乱,没怎么好好观察林原这个人,此刻心血来潮将林原留下,两相独处,除了他便无人可赏,于是将平日不可多得的观赏用在了青年身上。
林原的笑容并不热烈,淡淡的,像一朵无心招摇的无名小花,久藏深山幽谷,等候有缘人采撷。不突出不耀眼,却不可忽视,清秀文质,别有风情。
邵云舟难得绞尽脑汁思考话题,偏偏这时,编辑不合时宜地发来消息。
他打开微信,是纯文学杂志《作家》的编辑张晓,他俩关系不错。
邵云舟原本是致力于纯文学的文字工作者,后来才转向网文。张晓担心他写多了快餐文,失去纯文学的灵气,一直提醒他抓紧纯文学写作,这才没让邵云舟彻底“误入歧途”。
张晓:云舟,下期压轴稿就等你了,主题是“小人物”,你可别告诉我你还在卡文?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邵云舟就头疼。
网文里高大上反牛顿定律的金手指主角写多了,留下后遗症,再去描绘老老实实的小人物,任他邵大神十八般武艺,一时半刻也转换不过来。
偏偏在这当口……邵云舟抬眼,视线扫过林原,猛地有所顿悟。
——“像你们这样的人,天之骄子,永远都记不住别人的好,以为理所当然。”
——“你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要不是楚家好心收养,你能有现在?”
——“他本来就是安南的……仆人。”
像林原这样的小人物,送到嘴边的实验材料,不用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外边,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准时更新orz
☆、原耽之光
邵云舟没有回复张晓,始终盯着林原,若有所思。
林原将绿植的阔叶卷起又放开,被对方盯得芒刺在背毛骨悚然,小心翼翼地找话题:“您……我该怎么称呼?”
帽子先生回过神来似的,低头在手机上敲字。
林原四肢僵硬,一动不敢动。
帽子先生:随便你。
林原哈哈一笑,开玩笑说:“那就帽子先生吧。”
对方点点头,伸手触摸林原的额头,低头敲字,没一会儿,门外侍者送来一只电子体温计,对准林原额头一扫,37度2,烧逐渐退了。
林原对这位突然冒出的帽子先生本来心怀警惕,但不知不觉聊了大半个晚上,全程就他说话的声音,帽子先生打字,速度很快,完全不影响两人交流。
林原逐渐放松戒备,发现对方不止对网文,对很多东西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帽子先生知识面宽广得像一片海洋,能从大气洋流大陆板块侃到两性心理LGBT,简直堪称行走的百科全书本书。
林原暗自腹诽,不知帽子先生和邵云舟,可否一较高下。
想到邵云舟,就想起白天无比郁闷的经历,顿时笑容暗淡,心生烦躁。
帽子先生观察力敏锐得惊人,及时打字问他:心里烦?
林原惊讶,尴尬一笑:“这您都看得出来。”
帽子先生:为了什么?为什么到伊甸园?
林原怔愣,这个问题太私人化,有查他家户口的嫌疑。
不过聊了这么久,林原又是个极容易相信人的性子,没多顾虑,再者心存积郁,也想发泄,于是耸了耸肩膀,如实坦白:“被三个有钱人气到了,临时想放纵一把。”
帽子先生没说话,林原明白他在等候自己下一句。
“他们都是写手,一个超级大神,一个大神,一个……臭傻逼。”
帽子先生打字的手顿住了,林原没来由地感觉他在对号入座。
“我是那个臭傻逼的……”枪手,林原张了张嘴,这两字卡在喉咙里,有点说不出口。
说出来会怎样?这位帽子先生会想到楚安南吗?他是编辑,应该很了解这个圈子,假如被他猜到是安南呢?
猜不到吧,林原犹豫许久,轻声说:“枪手,我帮他写文。没人知道,只有我和他知道。因为我爸抢了他妈妈,害他母亲死在车祸里,所以父债子偿,我所有成果都是他的。”
林原垂下眼帘,帽子先生猝然站起,像受到巨大打击,林原抬头,惊讶地望向他:“怎么了?您不会猜到了?!”
帽子先生烦躁地将手机扔进沙发,来来回回走圈。
林原心里紧张得不行,既害怕对方猜出,又莫名地心怀恶念,希望对方猜出来。
如果有人来帮他一把,如果有人告诉他,就算没有楚安南和他的营销团队,他的作品也能小有所成,如果有人鼓励他以自己的名义写作……林原不敢再想下去,深呼吸,垂眸,安静如初。
手机屏幕伸到他面前:没有,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
没发现他是楚安南的枪手吗?林原莫名松口气,摇头:“不了,那些作品署名都不是我。”
帽子先生在他身边坐下:你想过以自己的笔名写作吗?
林原笑了,点点头,笃定道:“想过,我喜欢写小说,虽然谈梦想有点夸大,但是我想,每一个动笔的人,都是因为喜欢才写,构思人物、故事,规划情节,很有意思。”
帽子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原上身后仰,靠着沙发背,眼睛凝望天花板,随口聊起来:“其实我在一家小网站写,不像众创和青萝那样知名度高、流量大,但小网站胜在自由,而且作家福利不错。”
帽子先生:叫什么?
林原哑然失笑,觉得对方大概不会特意找他,便全副信任地回答:“爱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