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5)
“方筎生。”
“先生?”满头是汗的方筎生刚从高台上跳下,“您怎么在这里?”
许宁问:“为何今天不来上课?”
“上课?”方筎生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课业哪有……”他停了下来,看向许宁的眼神渐渐充满了戒备,“我明白了,先生。如果您也是来劝诫我的,就请您回吧。”
许宁淡淡道:“你们准备组织游行吗?”
方筎生立刻警惕地看着他,“这和您有干系吗?”
学校里有很多老师并不赞成他们这种激进的行为,是以方筎生以为许宁也是要阻止他们的人之一。他有些失望,不太开心地转过身,“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与您无关,不会牵扯到您的,放心吧。”
“你是我的学生,怎么会与我无关。”许宁看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筎生,你有认真想过,游行真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吗?”
方筎生一愣。
许宁继续道:“一场游行,就能切实地带来改变吗?筎生,现在主政的无论是哪派,他们也都是从青年走过来的。当年签订《辛丑条约》的时候,他们有不少人也向你们一样上街抗议。可为什么,这群人现在要选择忍耐,你有想过吗?”
“先生……”方筎生有些不知所措。
许宁却是着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反奉系,因为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张作霖!可你有没有想过,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冯玉祥和国民军呢!你有没有想过,偌大的中国被瓜分成如今这个局面,远远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筎生,先生不是要阻止你游行,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牺牲心血——”甚至是生命。
“先生。”
方筎生甩开了他的手,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神在听到许宁的最后一句话后,却又恢复了清明。
“您说的没错,也许我们一场游行的确无法改变什么。”方筎生认真看着他,“但是不游行的话,那些枉死的士兵们,可知道还有人在为他们的无辜呐喊?那些想要瓜分我们的豺狼虎豹,可知道中国还有许许多多人宁死也要一雪国耻?如果连我们都不出声,谁还能听到这个国家的声音!”
“筎生!”
一旁有学生来找方筎生,方筎生跑去和他们汇合,最后对许宁道:“先生,这是我的义。”
许宁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苦笑,本来一心良言劝诫,却反被学生说了回来。许宁啊许宁,妄为人师。
他皱眉思索着什么,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学校。
“许先生!”传达室的李叔在他经过时招手,一嗓门将他唤醒,“这儿有一封您的信!”
“哪儿来的?”
“北平!”李叔高举着信封。
许宁停住了脚步,望着信封的目光,一时间竟是无法移开。
——
“找到了?”
副官听着电话那头的消息。
“好,让人盯着,别轻举妄动。”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向长官。
段正歧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书,手上依旧戴着皮质手套。
副官做段正歧的副官也有两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位阁下拿下过手套,简直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洁癖。然而对于他这个怪癖,除了老将军,任何人都不敢质疑。那些曾敢置喙小瞧段正歧的人,都拿他们的性命付出了代价。
这是一只沉默的野兽,静默却是他最恐怖的武器。副官深吸一口气。
“将军。”
他上前,行礼,汇报。
“已经查到张习文离开金陵前最后接触的人,是否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答疑:许宁非穿越非重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原生人。他只是偶然做了一场梦。因此他对于很多历史细节并不知情,只知道一些特大事件。
第5章 逢
许宁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他在学校取了信,又去了书局一趟,因为迟迟没有张习文的消息,他还去了趟火车站。
一座城市发生变动,最容易看出变化的地方就是车站。
许宁在车站附近观察了一圈,没见到有增加的巡逻警司,也没看到哪辆列车突然停运或戒严。金陵火车站安静得一如既往。那一晚的枪声,好似融化了在夜色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再看见。
许宁狐疑着,正准备离开,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方筎生?”
“哎?”
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方筎生正在与亲人告别,听到喊声看到许宁,神色顿时耷拉了下来。
“不是吧。先生,你逮我都逮到这儿来了!就算是我未来的夫人,也未必有您这样紧抓着我不放啊。”
“你说什么呢?”
许宁失笑着敲了下他额头,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是一位衣衫朴素的白发老人,微微伛偻着背,此时正困惑地看着他们俩。
“不是来逮我的就好,来,给您二位介绍。”方筎生笑着说,“奶奶,这是我学校的老师,许先生!他才华可好了,放过去可有状元之才呢,平时把我们整治得话都不敢说。”
“先生,这是我奶奶。”
方筎生的奶奶连忙和许宁打招呼,按照旧时代的习惯,见了状元举人,平民可是要行礼的。
奶奶颤巍巍道:“啊,许先生是状元啊。”
“您别听他瞎说,我哪是什么状元。”许宁苦笑,连忙扶着老人家。
“什么,您说您是哪一年的状元?”老人家又颤悠悠道。
……看来这位耳朵不太好。
许宁无奈看着方筎生。
“把你奶奶带火车站来干什么,人这么多,她年纪又大。”
“哪里是我带她来的!”方筎生连忙叫屈,“是奶奶知道我要去北平,偏要来送我,还给我塞一堆吃的。喏,就是这些。”他指了指胳膊上的花布包裹,有些无奈又有些开心道,“解释了好几遍了,她一直以为我是去上京考科举呢。”
“你去北平做什么?”
许宁蹙眉。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不仅仅是有方筎生一个,还有好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各个都背着行囊和家人告别,而且看模样他们之间都是认识的,竟然都是去北平。
方筎生狡黠道:“这还不是先生您说的!在这里游行,未必就能起到作用。所以为了让那些大人物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大家商量好了一块北上,到了北平,和那里大学的学生们一块游行。”
“方筎生!”许宁被他气到了,“你还跑去北平游行,你小子!”
呜呜——!火车鸣音恰在此时响起。
方筎生连忙甩手。
“不和您废话了,先生!我奶奶就拜托您送回家,我先走啦!”
许宁看着这小兔崽子几下就蹿到人群里,直到北上的火车开走了,许宁都没能再看道他的影子。他在原地和方筎生的奶奶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从命把老人家送了回去。
因为这件事耽搁,他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然而还没走到街口的巷子,许宁就明显察觉到不对。
街上人太安静,竟然好似连树上的鸟儿和草丛里的虫儿都睡了一般,一丝声音都无,周围的阴影里好似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平时里会出门走动的街坊邻居,这时好像一个都不在。道旁屋门紧闭,透露出不一样的气氛。
许宁停下脚步,呼吸微微收紧。
来了。
他想,他能没有料到这一天么?
从接下张习文的包裹的那一刻,许宁就料到了这一刻。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些人来的这么快,快得他还没准备好。
许宁遥遥向着屋里看了一眼,平日里槐叔早该点起了灯火等他回来。可今天屋子里一片漆黑,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下一痛。
“出来吧。”
声音几乎是嘶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
许宁感觉到细微的汗水从额头留下,然后他等待着,黑暗中渐渐冒出了一群人将他围在中央。那些人身上带着血气,硝烟,远不是平常人所能有的。许宁察觉到他们把自己团团围住,却纹丝不动。
“不愧是张三少的朋友。”为首一人走出来,边走边鼓掌。
“遇事如此冷静,真看不出来您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或许正因为您是个读书人,才更让人害怕。”
来人不怀好意道,“看来许先生已经料到我们会来了,很是大义凌然啊。”他话音一转,又讽刺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日你助张三少一臂之力,很可能不久这个国家就毁在你手里了。”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许宁不为所动,“我的能耐,哪有你们半分。我的家人呢?”
他紧盯着这个走出来的人,心里其实已经十分焦急槐叔的下落。
“我们只是来请客,又不是强盗,当然按规矩办事了。您的家仆已经被我们好生请了回去,现在就等先生您了。”那人笑道,“只要先生配合,立刻就是我们的座上宾。鄙人当效犬马之劳,为您侍候周到。”
言下之意,若是不配合,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的下场了。
许宁感觉后背已经汗湿,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又是怎么调开了这附近巡逻的警司。他只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槐叔生死不明,只能先与之虚与委蛇。
“我跟你们走。”
“好!”
来人微微一笑,笑意却没有沁到眼底,想来他也不认为许宁会就这样屈服了。
果然,只听见许宁道:“但是我要回家取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