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78)
他又羞又怒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
又被人在脸颊上亲密地咬了一口。许宁还要说话,对方作势要咬他,吓得他连忙闭嘴,还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以防被无耻之徒偷袭。
环住他的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许宁听到耳边传来风过树枝一般的笑声,接着便感觉耳廓被人用力咬了一下,一个湿滑柔软的触感,正在那里缓缓游动。
许宁禁不住一个颤抖,面窜红霞,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段正歧!”
段小狗总算停下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
许宁好像听见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又好像是幻听,接着便见段正歧弯腰在他唇上烙下一个轻吻,与之前热烈的吻不同,十分柔软十分温柔。
刹那间,许宁心中所有的浮躁与不耐好像都烟消云散,他安静地在段正歧的怀中待了一会,不一会抬手把人拽进车厢里来。接着,又对站在旁边,装作耳不闻目不见的真黑衣士官道:“开车,去观前街。”
而到了这时,许宁才有功夫好好打量段正歧。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但是短短几个月却又成熟了许多,以前眉目间还隐约可见的锋芒,现在全潜藏在那双深湖一般的黑眸之下。这样的段正歧,叫人更难以猜测出他的心思了,更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然而,他却总愿意在一个人面前卸下自己所有的戒备,比如现在,见许宁似乎是有些生气,段正歧抓着先生的手心,像小时候一样放到自己脸颊旁蹭了蹭,明明是幼稚孩童般的撒娇举动,由他做出来却半点也不古怪,而是浑然天成。
许宁被他逗得又气又笑,拍了下他的脑壳,不一会像是才想起前面还坐着段正歧的属下,不该如此无礼,得给将军大人留几分尊严。他想把手拿下来,段正歧却不肯了,他用力将许宁的手固定在自己头上,还用眼神示意许宁摸一摸。
许宁苦笑不得,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短短的有些刺人的头发,才道:“好了,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总不会是突然来找我的吧?”
如果可以,段正歧当然想这么做,他恨不得把许宁拴在裤腰带上,去哪都带在身边。然而他这一次,确实不是为了许宁回来的。不过他知道许宁也在苏州后,一时按耐不住赶来相见,来得匆忙倒是忘了带纸笔。许宁了然道:“回去再说吧。现在,还得麻烦将军大人先等我把正事办完。您不急吧?”
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瞅了段正歧一眼,立刻把将军大人勾得心动难忍,恨不得立地就把人办了,办不了再吃些豆腐也可以啊。然而,还没等段小狗再次伸出崂山之爪,前面开车的年轻士官突然道:“到了,先生,将军。您二位可以下车了。”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后背一凉,顿时心惊肉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将军了。
被人打扰了好事的段正歧正要迁怒,却被许宁一把拽出了车内。
“好了,既然你今日是跟着我的,就好好扮作侍卫,不要摆弄你的将军架子。”许宁上下打量了一眼段正歧身上穿的没有军衔的黑色士官服,替他整了整衣领。
“进去之后,就站在我身后,别说——”许宁笑了笑,“不准瞎张望。”
再三确定了段正歧不会出幺蛾子之后,许宁才放心把人带进了门,去见他想要拜访的那位老师。因为提前命人送了拜帖,对方也早早准备好了茶点招待。
许宁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向他道:“元谧,好久不见。”
“燕先生。”
许宁先向对方行了一个学生礼,才换上真心的笑容。
“先生百忙之中还愿意见我,许宁不甚感激。”
燕树棠笑道:“你啊你,你这个风云人物,说这些不是在笑话我吗。来,坐坐。”
两人坐下来,段正歧便站到许宁身后,燕树棠看了这个士官一眼,不以为意。他知道许宁现在的身份,出门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可想起这些,燕树棠也是叹了口气。
“现下的局势,你不在金陵,而特地到苏州来找我,必定是有话要说。元谧,客套话无须多说,便请你直言吧。”
许宁见惯了这些先生大家的直来直往,也开门见山道:“我也正有此意。先生想必也知道,最近金陵发生的几件大事。”
燕树棠点了点头,感慨地看向许宁:“真是后生可畏啊。”
许宁摇头道:“我那算不得什么。不过今日来,却正是为此事来找先生。我想请先生,做金陵一案的律师。”
燕树棠皱眉,道:“你想让我为那名英国领事辩护?”
“怎么会?”许宁失笑,“领事的辩护,他们早已经请了来自英国的大律师,哪需要我们。”
“那你是?”
许宁突然站起身,向燕树棠拱手,正色道:“我想请先生,做金陵数十万百姓的喉舌,为金陵无数百姓博取一个公道!”
燕树棠吃惊,连忙站起。
“可我听说,这一次是作刑事案件审判,为何还要请我去做……做那金陵百姓的律师?”
“没错。英领事所犯的累累罪行,不以刑法诛惩不足为戒。”许宁苦笑道,“但是我也知道,即便我们的审判结果出来,顶多也只是将那几人驱逐出境,另选驻金陵领事。对于英国驻华大使馆来说,不过是再从他们国内换几个豺狼来吮吸我们的血肉,无足轻重。”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看好许宁的原因。敌弱我强,弱小的中国根本没有惩罚强敌的能耐。不过许宁,并不甘心。
他说:“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在刑事审判之外,另起一案。”
“另起一案?”燕树棠跟着他念。
“我们要代表全金陵百姓,起诉英领事侵害他们权益,以此立民事案件,与英领馆对薄公堂!”许宁道,“先生,自清末沈家本修律至今也有半个世纪了。然而新法是什么,它保护谁,在帮助谁避苦求乐,百姓们却还一无所知。西人的贤哲说,律法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准绳。可是以前的中国只有王法,没有律法。现在的中国,只有洋人有权言法,而国人却还苦苦挣扎。先生!”
他说到激动处,道:“难道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便让我们用西人的公正准绳,将他们的罪恶绳之以法!要他们晓得,即便是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律法来对弈,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虫蚁!我知道先生多年留学国外学习法律,知识渊博,特地来拜请先生。”
“请您为金陵,不,为全国受苦的民众,做这千古一辩的第一人!”许宁深深地弯下腰去。
燕树棠却迟迟没有回话,过了好久,许宁才感到一双大手扶起自己,他一抬头便对上燕树棠微红的眼眶。
“好,好!”燕树棠颤动地道,“元谧,你很好。”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明白这些法学大家内心的煎熬。现代律法是智慧的凝结,不能说万无一失,却足以是维护最大多数人的最大正义的准绳。以往的中国,有刑而无法,有仇恨报复而没有克制与公正。自沈家本修律以来,大批的中国学者孜孜不倦的探索西方的律法,从他们的知识中学习了许多足以为戒的精华。然而清末修律戛然而止,大清亡了,新法的颁布也无疾而终。
接着便是混战,混战,袁世凯,张作霖,各大军阀争权夺利,早就将律法践踏在脚下,为所欲为。有人叹乱世无法治,中国注定是不能走清明的法治路线,而是要靠人治和专权来统一了。然而人治和专权毕竟不能长久,仅仅一个领袖的英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依据。可他们这些修习英美法系的学者,却总是郁郁不得志。
然而今天,今天竟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要他为苦难的百姓代言,与西人就律法与权利对薄公堂,扬法治风度!
他能不激动吗?
“我答应你。”燕树棠几乎是忍住热泪,道,“元谧啊元谧。若是你早生二十年,不,早生十年……”
“早生十年,也未必能做到什么。我有今天,还要仰仗我们将军的功劳。”许宁不着痕迹的看了身后的段正歧一眼,“燕先生,请放心准备当堂对峙的资料。至于其他外界的干扰,就有我们来一一为您解决。”
站在二人身后的段正歧,看着这样信誓旦旦、充满信心的许宁,内心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张三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出来后,他就一直隐隐担心许宁的精神状态。然而,今天,段正歧明白了。
先生终究还是先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
第72章 争
夜露深重,许宁与段正歧离开时,天边弦月已经高挂树梢。
而等两人回到住宅时,已经凌晨了。留在据点里守卫的人马,一批是段正歧从南边带过来的,一批是许宁从金陵城里带出来的,两厢汇合之后,便聚在一起叙旧起来。有人谈起许宁在金陵的一系列行动,啧啧称叹道:“许先生这真是好计谋,当初他设计抓出内奸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凡人!”
“废话,普通人能和我们将军在一块吗?”
几人正闲唠着,有人传令道:“将军回来了!”
一群八卦的士官瞬间站直身体,军姿比挺地迎接两人回屋。
段正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来纸笔。这见了面却不能诉尽肝肠的感觉,可是折磨够他了。他有许多话想对许宁,也想听一听许宁的甜言蜜语。
“说说吧,你这次来苏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没想到,许先生却是这么不解风情,上来就问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