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娼(29)
归根是浮宵好像失了所有的神情。她没见过浮宵害怕,现在见到了,还扯动了她的心。于人群中惶切寻她的模样,黯溃眼神,分明好了却又带上嘶哑的声音,都让流宛不得不出现上前。
她第一次觉得不公,这段毫无公平可言的感情。
分明一直索取从未内疚。
第91章 孤身
午间起后,身旁余温早已冰凉,只剩残留甜香。
浮宵失落地摸了摸身旁位置,不知那小蹄子又跑去了哪。已经习惯在某个温暖怀抱醒来,已经习惯每日醒来都会见到的笑。第二次了,吃干抹净就跑。
她们之间的联系,好似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露华云雨。尽管竭力抓紧,仍是不可确切拥怀。
不是不够真,只是太容易教人患得患失。一个曾经要风得雨,一个从来风雨飘零,这样二人,对待感情亦是大相径庭,又该如何去共同维持一份风吹雨打,自难渡的感情。
“流宛……”不自觉失落唤了一声,意料中的,更加失落而未曾得到任何回答。
如常盥洗,这回身边没有那个已熟悉的身影,随时都能将她气得跳脚的人。
原本也是一个人,更习惯的应该是十几年的一人,可浮宵已适应有流宛的几月相伴,寥寥几月,竟比过了孤单漫长岁月。
其实若没有流宛,从不曾出现过一个流宛,浮宵不会知道自己原来孤单,更不会明白现今的感觉叫做落寞。
什么也无心思做。
浮宵决定去找找那人,让所有本该如此的事变得陌生的人。
打定主意便动身,很快便至有些陌生的门房前。倒也不能说陌生,阁中多处都是熟悉,只是流宛的房间她委实没来过几回,往些时候亦不曾注意过此处。
她轻轻走近,听得房中传来娇柔声音。
听到的第一句她未听清,另一道清冷又带着少年清朗的声音道:“我说的是两个女子,咳……相恋之事。”
“如此,姑娘想问奴什么?”
“你和那日的女子不是这样的关系么?”
浮宵听见流宛笑了几声,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别甚,而她亦开始紧张起来。盼望又害怕,流宛的回答。
心脏急急撞动,好似随时会跳出来。
“那么姑娘想问的,奴大抵知道了。”
“我虽同她不是那样关系,不过互相消遣解乏罢了。但对这样的事,也算是略知一二。”
“是么?”那女子问,依然冷言,却没有半分疑惑,更多的是冷意。
是么,这也是浮宵想问的,她却也再不会问了。
很奇怪,没有伤心,没有意外,只有一颗抽痛的心。
早该知道的。
信过那些话,信过这个人,只信了这个人。浮宵大步往回走,留下的,只有几滴不该有的眼泪。
若无其事地擦擦眼眶,来不及收回心,好歹还来得及死心。自始至终,有的东西不可妄想,原来自有道理,是真的不能妄想。
难以呼吸的感觉又出现,途中没吹什么风,却觉得越来越冷,尤其是脸上吹干的水迹处,好似结了冰。不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回到房中,晓枝见浮宵红红眼眶,担忧问道:“姑娘?”
浮宵摆首道:“没事,风大,迷了眼。”说着笑着坐到镜台前,浅浅敷补一层粉。心中边计算别事,算着大抵是够了,心内熨贴一点。
“晓枝,你觉着小五如何?喜欢他么?”浮宵回首笑问道。
晓枝不疑有他,红了脸,半晌嚅道:“尚可……”
女孩子红脸说尚可,那就是喜欢了。浮宵这些日子亦试探过另一位事主,倒也勉强放心,自己的事当局者迷,晓枝的则是旁观者清,以后不能保证,现今大抵是真的喜欢。
浮宵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以后对自己好些,多少自己留个底,不要只想着他,天冷加衣天热薄衫,敢让你受委屈就换了他。”
“姑娘?”晓枝疑惑,又很有些不好意思。
浮宵却已走近,捏捏她的脸,眼神温柔,道:“别多想,日后叫他好生做个营生,你们好好过。”
脸越来越红的晓枝带着茫然不解,迟钝得来不及追问,便见浮宵又出了门。
出门直奔梧湘住处,思索片刻,叩了叩门,半晌却无动静,浮宵都不用想这二人是否还在黏腻。
又过了半晌,才有人来开门,见是浮宵,懒懒倚门笑道:“难得。”
“我找你就是难得?”浮宵白她。
梧湘依然懒懒笑道:“那是自然。”随后正色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找我?”
浮宵没说话,咳了一声作答,朝屋内投了个眼神,意问梧湘方便否。梧湘会意,亦学样白浮宵一眼,却即刻转身入门。
浮宵进门后,随手带上了门。
屋内没有他人。
浮宵觉奇,道:“瑶瑟呢?”
“她先回了。”梧湘难得红了脸,哪想今日凑巧。
浮宵暧昧打量,难得见梧湘红脸,更难得有戏笑梧湘的机会。
可怜总是不逢时。
此时浮宵提不起那个心情,难免可惜,摇头笑笑。哪怕如何努力自欺欺人装作若无其事,却从来不是无事。
“喜欢一个人,好难啊。”浮宵难过笑道,垂眸尽是苦涩。
“怎么了?”梧湘轻声道,坐到浮宵身边,轻拍浮宵脊背。
浮宵垂首不言,被梧湘摁入怀中,似哄幼孩般细语安慰,才哭笑不得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累。”
“为何会觉得累?”梧湘问道。
“不知道,就是累。”浮宵干脆埋倒梧湘怀中,身也累,心也累,怎生都是疲惫。若说这世上还有信的人,那只会是梧湘。
不知是否该庆幸,还有个能全心依靠的人。
可是如果有一天,落寞到无处安放,又当如何?总不能给他人太多难过。
生而孤身。
第92章 不舍
可是好希望没有听到过啊,浮宵卑微自嘲地想。甚至希望今天根本没有出门,根本没有起床,睡过错过这一段时刻。希望自己没有去找流宛,希望自己此刻不是在这里。
情绪翻涌,越觉难受,哽在心头哽在喉咙,像是有人活生生在心口捅了一刀,汩汩淌涌淋漓鲜血,无可休止。
忽然泣不成声。
这是她第二次在梧湘面前哭,可是怎么办呢,痛得无法自抑。
不是难过,她没有难过,只是太疼。
玉簪刺入脖颈,千罚万鞭不及的疼。即使一直在心底哀求,许愿祈求那人不要离开,放下所有身段低到尘埃,终是无花无果,只得从此枯萎的心。
痛得甚至想自欺欺人,恨不能真正刀剑入心,止住这疼。
仿佛宿命一般,原本守得好好的心,竟如此意外轻易交付,不得善了。
浮宵数不清落了多少滴泪,似痛不可休止,似血汩汩不绝,心头的血无可宣泄,化作眼泪似江流不歇。江流流不尽,眼泪何时能落尽?千行为伊憔。
即使如此,浮宵亦竭力不哭出声响,她怕一出声,所有疼痛就再藏不住。
但她仍是不恨她,不知能否称上一句,情到深处无怨尤。
想恨,可是恨不了。不舍得,不舍得去恨她,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舍得。
可如此情深,那人若不屑一顾,只当厌烦呢?因为不爱,所以只是深情累赘。自己的情深,于另一人只是累赘,可有可无。
因为喜欢,所以不恨,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
“难过就哭出来,我一直都在。”梧湘温柔道。此话一出,酸涩闷痛却愈发汹涌,悲恸肆虐,侵蚀所有。
“不想……再,喜欢,她了……”浮宵抽噎道。
“不喜欢了好不好?”梧湘哄道,无奈又心疼。早知流宛不是好的,可是浮宵喜欢,便只能眼睁睁看她越陷越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未尝不是好事,浮宵总算来得及死心,不再喜欢,从此再无瓜葛,最好。
否则只怕日后万劫不复,追悔莫及。
浮宵不言,只是哽咽。那么喜欢的人,或生或死都要喜欢的人,虽因她这一句话死心,只是要她如何说不爱便不爱?
只是岁月那么长,总能消磨到忘掉吧。
可……她又已见识过那般良辰美景,转瞬即逝的美丽花火,似真似假似戏言又似承诺的嫁娶之言,不论白天黑夜的甜蜜厮守,不再孤单的刻骨陪伴记忆,要怎样才能再回到不见天日心如枯木的暗里?
声声缠绵不尽尤在耳畔,温俏笑靥尤在眼前,却已非昨日。仅仅一刻,竟是再难追回。
浮宵很想说好,但她从来不会骗人,哽咽道:“我想,但是,做不到……”
梧湘长叹一声,道:“总有一日能做到的,不要再想她。”
不要再想她。
—————————————————————
流宛被少女吓得失魂落魄。
不过逗闹了几句,脾气远不如她妹妹好,拍烂了她一张桌子。
把原本打算用在浮宵身上的药逃命般翻出,塞给少女便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门,吓得够呛。
只想着快些离开,想也不想地,跑到了浮宵房中。本想求予安慰的人,不知去了哪,房中只有她熟悉香气,再无其他。
整理到平展至极的床榻,昨夜紧紧合上不露春光的窗户已斜斜支开,冷风翻动着案上的书,燃了半支便被熄灭的烛。
流宛关上窗,坐下平复心跳,等着不知去了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
不是第一次等浮宵了,此次却毫无缘由,莫名心惶,像是失去了什么。
流宛蹙眉,随手拿过浮宵摆在案上的书,烦躁胡乱翻起来。
一页、两页、三页、四页……直至一百零五页,门外才传来响动。
流宛即刻甩下手中的书,翘首以盼等着来人。
门开了。
没有教她失望。
可没有教她失望的人却无半分波动,平静看她,定定看了半晌,最后陌生问道:“怎么……回来了?”
流宛心惶的感觉愈发强烈,锁眉暗自诧异,分明不是已等到,见到浮宵了么,为什么还会慌乱?浮宵不过不知怎地妆浓许多,眼神微黯而已,许是没有休息好,昨夜折腾太过的缘故。流宛不断如此告诉自己,偏生那样感觉却不能止住,愈演愈烈。
“姐姐去哪了?”流宛问道。
“很重要吗?”浮宵淡淡道,回身合门。先前梧湘执意要送,送到门前却‘识趣’离去,这会儿早已看不见她背影。
谁料只是一个转身,便被人从身后抱住。
“我都被吓到了,姐姐还这么凶我。”流宛如往日一般撒娇,贪婪吸取清幽香气,希冀平息心中惶然。
浮宵没有挣开这个怀抱,阖眸倦问道:“流宛,我于你究竟算什么?”每日装着喜欢得不能自已,想必很累,她不累么?浮宵光是想想,努力装作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哪怕只是应付,她都觉得很累,她也根本做不到。她不是戏子,装不出情深。
更无法随口言爱。
流宛沉默片刻,道:“我最喜欢的人。”
浮宵当即笑出了声。
如果流宛对她是喜欢,那么这种感情还真是廉价。浮宵不再信她,只觉这二字可笑,她自己的喜欢,也真够廉价可笑。
“那么能为我做到何种地步呢?”浮宵问道。
流宛只当情趣,笑道:“姐姐想我做到何种地步,便能到何种地步,反正,姐姐都舍不得。”
浮宵笑得愈发厉害。
嗯,她舍不得。
恨也舍不得。
第93章 命运
浮宵再不言,流宛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却只当浮宵一时闹气,不曾亦不敢深想。
反正此刻她还在她怀中。
浮宵从不会推拒她的怀抱,也从来不会真生她的气。
此时亦还有更重要的事,流宛按捺住心底最后一点不安,硬着头皮道:“姐姐,我怕。”
“怕什么?”浮宵声音低沉。
流宛苦笑,紧蹭贴浮宵颈边,道:“近来我总是梦见父亲。”
浮宵回道:“然后?”
“我想他了,也很想母亲。”流宛道,话音失落怀念。
好像是真的思念,浮宵分不清真假,说好了从此不再在意,却骗不了自己。
浮宵无声叹了一声,道:“流宛,你想做什么?我会帮你。”最后一次。
流宛惊讶,惶惶感觉又起,强笑道:“姐姐这般知我心?其实本不欲劳烦姐姐,可是……父亲冤屈,不报实在不孝。”思索片刻,又道:“不需姐姐作甚,只需姐姐……一封书信。”
浮宵莫名笑了一声,问道:“给知府还是,那位老爷。”
流宛愈发讶异,浮宵仿佛猜得到她所想,所有所想,仿佛那些阴晦想法再藏不住。失去情爱那一层蒙眼蔽障,其实为甚,利欲交织,如何教人看不清。
流宛迟疑道:“那位……若是委屈了姐姐,那便不必……”
“我会帮你。”浮宵打断道。
流宛这话说的亏心,知道注定委屈浮宵,却仍定会做。
“我需要他给我挂个名头,名义上。”流宛道。
浮宵低笑,道:“真想当我妹妹?”
流宛立马接上:“不想!我不想同姐姐真做姐妹,唯一真想的是娶你,才不要真当妹妹!”
浮宵不说话,看不见她神情。
半晌,浮宵才道:“我等会儿便送去,你回罢,我累了。”
流宛道:“我帮姐姐解解乏。”
浮宵冷淡道:“不必,我自己歇会儿便好,你走罢。”
流宛只当浮宵生气,绕到人前偷得一吻,才嬉笑离去,回房与碧青商谈。不知是因惊喜还是心慌,还是因为太过在上而理所当然,以为浮宵心情是应该,而从不疑虑她。
不该问,不能问,不想再问。
她不知浮宵想法,更不知浮宵心痛,亦再不见浮宵脸红。
女子的脸红,总因心底藏了一个人,而当那人不再,爱恼褪去,也就不再心动。
痛的,痛到再不能心动。
浮宵疲累趴伏案上,无声水落又渗薄纸,再板背坐起,只是冷漠提笔。
一笔一划都格外用力,力透纸背,渗晕墨迹,能见的难言心事。缓缓写好,匆匆封好,出门寻到晓枝,付道:“晓枝,送予知府大人,请他转赠,他知道该转赠何人。”
否则就此送去,怕是到不了那人手里,那人也不定愿看。
晓枝认真点头,急急跑去大堂,不问浮宵何事。
晓枝出去比起浮宵算作轻易,却也不算自由,离不了太远,莫提送信如此远劳之事。但总有做这些生意的人,转卖打赏,珠钗好货交易,只是莫问来路便是。期间,自也包括送信。谁每个阴私话要转达阴私人,暗约也好,作甚都好,只管送到,但价钱亦水涨船高。
也有别种方式送信,一日里总要在周处转上几回的贫家小子,晚间准时守在街上的褴衫乞丐,较之银钱会少耗许多,但也不定太多。
一分钱一分货,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浮生百态,一样的道理。
浮宵见晓枝跑远,堂前小哥欲言又止,不觉轻笑。无情人多,有情人亦不少。
晓枝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转眼便至晚间,浮宵听说有人点了她的名,便知那位亲自来了。
因为回来后,再不曾有人点过她的名,虽则从前只有一个人,似禁脔般,谁人都识趣,直至新上任的知府来到,虽也只点了她的琴,而那日过后,便谁也未有了。算算这一年,不知是该说人生动荡也好,劫难也罢,都是从流宛出现开始,带来这一切改变。
现在也要结束了。
烟火热闹后,总是漫夜茶凉。
浮宵燃起香炉,烧一段沉香。
摆琴慢挑,等着那人来临。
她有些出神,不知怎的,心中竟全是过去画面,自遇见她开始。江边灯火倒映她眼,马车内初次平静相待,风中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堂中初次调笑到脸红,人群中暗涌相牵,不是青衿却赠她搅乱她心的桃夭罗裙,花榜评时毫不要脸的当众为她写画延年,凭栏露华浓处假作交心教她心疼,牌场做情章的猛悸心动,中秋那夜的所有,后来所有,缱绻缠绵尚在昨。
她总算知道为何初见不喜流宛,她从未初见便不喜过谁人,从来淡漠去看,谁知遇到流宛,所有天翻地覆。
大抵劫难,却是逃不过的命运。
因为是逃不过的命运。
“你找我做什么?”忽而有人问道。
浮宵回神,却见那人在桌边坐下,不知来了多久,而自己无声无息不察不觉泪落满脸,靥上冰凉。
伸手去碰,若无其事地擦去。
淡漠道:“求你帮我。”
那人笑了一声,道:“求人便这个态度?”
浮宵不答,离了琴案直直跪下,膝盖磕的声音就连旁人听了也替她疼。
“要我帮你什么?”那人道,也不叫浮宵起来。
浮宵抬首,道:“认一个人。”
那人道:“你?”
浮宵摇头,道:“另一人,需挂个名头。”
那人沉默半晌,道:“你这般求我,她知不知道?”
“不重要,我们日后再无瓜葛。”
第94章 枯木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道:“总算知晓这非正道?”
浮宵轻狂一笑,道:“不知晓,我从不知道什么是正道。”
“还不后悔?若是她真喜欢,如何舍得让你求我?”那人不怒,心平气和道。
浮宵敛眸,道:“她不喜欢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错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