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梦舞·归晚(6)
夕阳沉沉落下,阿归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脸上晕红的光,忽然结巴地道,“林。。林兄,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很。。”
我对上他的眼,“很什么?”
他喉结一动,终是一字一字地说道,“很像一只狐狸。”
“咦?”我歪了歪头,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像一只口是心非的狐狸。”
他的脸上露出很难得的认真表情,他回忆着,盯着我静静地道,“小的时候,我和阿爹在山林中用陷阱捕捉到一只小狐狸。它不吵也不闹,一直面带笑容望着我们。于是我问阿爹,为什么这只狐狸一直在笑呢,它明明被我们抓住了还受了伤不是吗?阿爹说,不要被狐狸的面容骗了,它表面上在笑,其实它心里是很悲伤沮丧的。不要真的以为狐狸有多厉害狡猾,在猎人眼里,它同其他猎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听了,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阿归盯着我的目光有些灼热,便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但我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又对上了他的眸,不禁脱口问道,“等等。。。阿爹?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爹早就去世了么,你也没见过他。。。”
阿归也愣住了,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对啊。。我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方才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好奇怪啊。。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回忆。。”
他的面目忽然变得有些痛苦扭曲,眼神也变得赤红,他蹲了下来,用力揪着自己的发,口里不停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被他突然发狂的模样吓坏了,一时之间傻站着,不知所措。
前天夜里面色惨白的阿归,如今眼前双眸赤红的阿归。
都不该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归。
是阿真先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阿归,才令我想起来自己是个大夫,忙拿出随身携带药箱里的银针,上前颤抖地连扎三个可以令他镇定安神的穴道:神门,心俞和内庭。
良久,阿归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目光呆滞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转眸望着阿真,喉口浑浊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便晕死了过去。
我没听清。
我和阿真吃力地架着阿归回到他们家中,我让阿真看着阿归。我放下药箱,便飞快地跑回不远处的草庐去给他抓药。
娘问我为何这么火急火燎的,我说阿归突然发狂,晕了过去。
我跑回来的时候,阿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阿真坐在阿归的身旁,目光呆滞。苏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昏迷在床榻上。
和我片刻前离开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是阿归,却再也醒不来了。
我按在他脉口的手颤抖着,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我死死望着我扎在阿归穴位上的三枚银针:神门,心俞和内庭。
不会有错,这只是三个助人安神镇定的穴道,绝不会致命的。
可是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推阿归,他都醒不来了?为什么他的脉搏会停止了跳动?
不可能的。。。
我强制冷静地爬起来,打开药箱,拿出银针一一扎进他的人中穴,神庭穴,少商穴。。。
阿归。。起来啊。。快起来啊。。
我拿针不断地刺激着他身上本可以令他苏醒清醒痛醒的穴位。
不可能的,人可能是会说谎,但是身体不会,人身上的穴道是很坦诚的。
那是我从小到大的信仰,我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我手中的银针。
扎神门,心俞和内廷穴怎么可能会致命?!
我不相信!
我手不停歇,一针接着一针,我望着阿归迅速失去颜色的年轻脸庞,一颗心不断下沉。
起来!阿归!
你不会死的!
求你起来啊!
最后是阿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哇哇叫着嚎啕大哭起来。
手被抓的生疼,我愣愣地望着他,这分疼痛令我稍微清醒了点。
原来他不是哑巴。
不知是谁报了官,终是把我和阿归的尸身带走了。
阿真是个傻子,阿归的娘昏迷不醒,官府也没有带走的意义。
当他们给我戴上枷锁的时候,我全然没有反抗。
我通红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我用来装银针的帛布上。
我一共有十四枚银针。我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最初的那三针外,方才我又连续在阿归的穴位上施了十针。此时阿归身上也明明白白的扎着那十三根银针。
可此时帛布已经空了,第十四根针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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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望着阿归,他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安静的一点都不像他。
一直以来,他是我接触过的人中最聒噪的一个。成天爬高上低惹是生非,还总幻想自己是个大侠,是个一刻都不得歇的人啊。
可是现在,他死了。
身上除了我扎的那十三针,没有任何伤口。
官府的老仵作检视完阿归的尸身,带着几分讥嘲的眼神一边瞟着我,一边对知府王大人说,“看来是这庸医扎针太频,导致死者气血不畅经络不顺,当场暴毙。我就说嘛,一个喜欢流连风月之所和.妓.女.厮混的臭小子,哪会有什么医术医德可言。”
不,不是这样的。
在我连续施针之前,阿归就死了。
我后面扎的那些针,不过是徒劳。
但我没有解释,因为知道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我的。
况且我一看到王知府瞧着我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果然,他打了哈欠,居高临下地朝跪在地上的我,草草问道,“杀人偿命,你是招呢还是不招?”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在望着一只随时可以被踩死的蝼蚁。
是啊,一个无靠山的穷郎中和一个不知名的小混混,又有什么好多说的。
都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
“我的第十四根针,不见了。”
我却垂下了眸,讷讷地自言自语道,“我得把它找回来。”
“恩?”王知府该是没听清我说的话,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大人!”我忽然不知是哪冒的勇气,咬着牙说道,“请大人明察!小人所施的针绝不会令人致命!如若大人不信,小人愿以身试针,你们大可叫人将这十三针同样扎在我身体的穴道上!”
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更不能让阿归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况且要是我就这样死了,我娘该怎么办?阿归的娘怎么办?阿真又该怎么办?
快死到临头,我才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没心没肺。
王知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阴冷地一笑,“本府明白了,你这是不招。好,便如你所愿。本府这就叫人在你身上扎针,十三针不够就一百三十针!”
我怕极了,但是只能咬紧牙关。
我不能。。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显露出我心底的脆弱无助。
可当衙役粗鲁地拖着我,想要扒掉我原本的衣衫给我换上肮脏的囚服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在此时此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我惊恐地大叫一声,用身上的枷锁猛地撞开按着我的人,然后拼尽全力一脚踹在面前王知府的胸口上,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飞奔至甬道。
“快!还不快抓住那臭小子!给本府杀了他!!!”王知府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吼着。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跳的飞快,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
但,我到底还是太天真了。我心中还来不及有一丝窃喜,便被人一脚扫倒在地。
我重重地摔了出去,一直藏在袖口深处的银梳子也跟着飞了出去。
我还来不及爬起来,便有两把钢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鼻子一酸,看来真的难逃一死了。
也是,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又不是那位不知是王爷还是皇帝的大人物,可以单枪匹马就在死牢里杀一个来回。
我的眼中终于涌出了软弱的泪水,嘴上却还是勾着笑,自嘲自讽的笑。
“杀了他!”王知府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朝我跑来。
“慢着。”一个沉沉的男子声音响起。
“杨将军?您怎么来了?”王知府的怒不可遏也忽然戛然而止,语气里尽是纳闷。
我吃力地回过头望去,几乎快贴到脖子上的刀锋。
方才那个把我扫倒在地的男人,竟是那个本该在瑟舞楼潇洒快活到天明的将军杨忠。他拾起了那柄我方才跌出的银梳子,正目光深沉而惊诧地望着我。
“杨将军,这可是个企图逃狱的死刑犯,还敢伤害本官,罪无可恕啊。”王知府强压着怒火对他说道。
“我有话要先问此人。”杨忠瞥了我一眼。
“可是将军。。”王知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正在气头上,真是不杀我难以平忿。
“王大人,你该认得这块牌子吧?”杨忠举出一枚金色雕凤的宫牌,打断了他。
王知府一看之下,忙掀袍跪倒,“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要问这人的话,也是代太后问的。”杨忠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此,王大人还要阻拦吗?”
那王知府大惊,显然打死都没料到我竟会同当今皇太后扯上关系,他忙命人撤掉架在我脖子上的钢刀,一边擦着额前冷汗,一边谄笑道,“不敢不敢,下官这就替将军准备问话的地方。”
一灯如豆,在昏暗潮湿的石屋里忽明忽暗。
我知道自己还在监狱里,可是已经比刚才那个地方好很多了。
这里至少不用面对那个已经变得毫无生气的阿归。
爹的手书中曾写过,行医者,需看重生死,也需看淡生死。
遇事自当全力以赴,但总会碰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