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梦舞·归晚(93)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身边的怪人幽幽叹息,“这就是《越人》啊...听说当年翎帝和冷后月下定情,便是缘由此曲。”
我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阻止,慕容盈已喃喃发问,“翎帝...冷后...?”
那怪人微微一笑,却没任何解释,只是伸扇一指,“看,到《梨雨》了,传闻翎帝此生最爱的便是梨花...送给冷后的定情信物也是一支梨花簪...”
台上的女子轻盈地旋转,衣袂飘飞,恍若飞燕。忽如间水袖甩开,无数白绢制成的梨花瓣从袖中喷薄而出,飘飘荡荡地凌空而下,牵着缕缕沉香,清冽绝艳,难舍难收...
“可惜梨花虽美...却终究寓意不好罢..两情相悦,还是抵不过一朝别离啊...”
怪人的话音未落,琴音一转猛地像似如炸裂一般惊响,仿佛一骑当先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沙场之音登时在风尘之地激荡,不曾防备的人们惊得瞪大了双眸,更有甚者险些跌倒在地。
“瞧,到《入阵》了...唉...可惜谁能想到,此局一入...怕是再难抽身了...”怪人感慨道,“漠北一战,帝遇王,战场相知,惺惺相惜,两人皆乃当世不输于伟丈夫的英杰啊...”
剑光闪烁,台上女子身上宽大的白袍突然爆裂,露出底下的绯色裙衫,身随剑走,如同一骗红叶飘再寒芒之中,应和着变得抑扬顿挫的异国曲调。
众人皆惊叹不已。
“壮哉...悲哉...”怪人却喃喃自语,“可谁曾想...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此时琴声减缓,再转,竟变得飘忽不定,女子手中的剑一下子像似变得无比沉重,挥舞地很吃力,她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悲伤和凄凉。她手中慢慢旋舞着剑,仿佛舞尽了繁华落寞,欢喜悲哀,明媚阴郁...舞到极处,仿若要随风而去。
“《归晚》...到底是归晚了吧...?”怪人长叹了一声道,“至此,帝的心中藏了两个人,但她...却始终都是一个人了...这么多年了...无论帝怎么做...始终都是一个人啊...”
曲调再缓,再沉,每一个音节都像似不忍发出来一般,颤的人心一抖一抖。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呢...”慕容盈忽然道。
我听她声音有异,忙转眸望去,不知何时,她竟泪流满面。
整座城池忽然变得寂静了起来,只有台上喑哑的琴声和剑声。
“真是首孤独的舞啊。不该这么孤独的啊...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该是如此孤独啊...”
怪人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们一眼,便踏上高台,对着女子微微一笑,忽伸手拽住她腰间的衣带,轻轻一拉,抛下大片绯红,露出她内里水蓝色的裙衫。怪人再一扬手中纸扇,宽袍广袖随之洋洋洒开,整个人更像是变成了云中之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女子缥缈错落地击节起舞。
这时,弹箜篌的醉汉也忽然放声而歌:
君不见悲欢离合古今事,
弹指刹那俱成空;
君不见唐虞揖逊三杯酒,
汤武征诛一局棋;
君不见昔日故人何所归,
美人垂泪无人知。
美人垂泪...无人知啊...
醉汉沙哑的声音像一把割开时间的刃,应和着台上隔扇相望仿若隔世的两人,时而铿锵,时而戚戚。像似在诉说一段无人知晓无疾而终便匿于年华的往事,一曲终了,天地也为之静默。
是谁的一生如此悲怆难言,若是人间没有此舞,又该如此抒置?
台上剑舞收敛,女子倚在怪人背后,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了一张令人惊艳的泪眼婆娑的绝世容颜。她仰天怅然地呢喃,“君不见啊君不见...可即便是看见了...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懂您呢?”
台下一片静默,人们难以呼吸地盯着台上,良久,不知谁第一个拍起掌来,然后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在震耳欲聋的喧哗中,我看见慕容盈含泪启唇,吐出了两个字。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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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启山带着数名侍卫重新赶回如意楼时,只闻掌声雷动,他忙推开人潮,登阶查看。
看到卫昕悦的时候他生生愣住了,直到对上她的眼睛时,他才勉强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对本官不敬的...莫不是姑娘吧?”
“是我又如何?”卫昕悦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她身旁穿着青色长袍的怪人开始苦恼地摸着袖子,像似在摸索什么。
“这...姑娘你这可不成...”男人一下子涨红了脸,结巴了起来,“根据我大燕国法...意图伤害朝廷命官可是...可是不小的罪名...”
“啊!终于找到了!”怪人突然低呼了一声,朝谢启山举起一块令牌,清了清嗓子道,“根据我大燕国法,下臣见到公主,理应跪叩行大礼吧。”
谢启山呆呆地望着那块明晃晃的令牌,一字一字地喃喃念叨,“长,宁,公,主”
“...你是说...她就是太后刚封的...长宁公主...?”
“如假包换。”怪人摇着雪白的纸扇,笑嘻嘻地望着脸色渐差的男人。
“那你...你又是谁?”
“我?”
怪人一收纸扇,一敛笑意,“在下不才,不过是宫中多如牛毛的画师之一——”
“南苑,李惜追。”
☆、72.临终言
清晨, 第一缕阳光倾洒在漠北辽阔如茵的草原上, 无边无际地绵延开来。
远处绿草和蓝天相接的地带,风吹草动便可以看到牛羊缓缓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牧人哼唱着轻快的曲子。
我带着她们无言地行走了很久, 直至一处不起眼的青丘。
丘前有一矮矮斜斜的石碑,迎着暮光斑驳而立, 上面却未刻一字。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 对着怔怔站在我身后的慕容盈和卫昕悦沉沉说道,
“按照那个人的遗愿, 我将她们埋在了这里,埋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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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驾!驾!驾!”
马车飞驰, 段无忧拼命地抽打着马匹。
颠簸的车厢里,她一直低着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绯衣女子, 如同一尊木雕般一动不动。
长风透过薄帘吹动她染血的发丝, 淡淡的晨光也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 那些淡薄的影子看起来像血堆砌的朝霞, 又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 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她安静地垂眸望着我跪在车厢里泣不成声地抱着身子渐渐变得冰凉的慕容盈。脸上的神情我见了也形容不出。
我觉得冷,却形容不出到底有多冷, 就好像因为太过寒冷, 已经入骨入髓了反倒不再有什么感觉了。
我也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踏上这趟前往漠北的马车的, 勉强只记得一滴温热的鲜血顺着那柄发生异变的刀尖猛然滴到我的额前。在刺眼的阳光下, 一个淡薄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光影将刀柄强塞给我。
“林慕...请你务必收好这把刀...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抱歉...我已经没时间了...但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
直到一阵悠扬绵长的晨钟突然响起,带着庄严和慈悲,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到我们耳边,我才如幡然梦醒般抬起头,呆呆地抬眼。
只见她侧着脸,正神色恍惚地望着窗外。
良久,她慢慢转过头,忽虚弱地拍着车身,段无忧忙勒马回眸,神色紧张地望着她。
“段先生...前面可是连云寺?”她如此问道。
段无忧点了点头。
“林慕...你随我来。”
她什么都没解释,说话间便抱着怀中的女子步履蹒跚地跳下马车。
我愣了一下,但猛然瞧见从她的黑袍下竟淅淅沥沥滴着鲜血,脑子嗡的一声,便忙追了上去。
她步履沉重地拾阶而上,正在扫地的僧侣们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瑰丽而惨烈画面,连呼吸都不敢出,全都下意识地默然给浑身是血的她让开了道。
除了鼓舞衣袍的细微风声和弥散在空气中的淡淡血气,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我曾信过神佛,但神佛并不怜悯我,反而戏弄了我最初许下的誓言...所以我便不再信他们,结果报应更是接踵而至。”
站在宝殿内,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地藏王菩萨,缓缓低喃着。
我走到她的身后,正好听到她说这句话,我本以为她此时定是悲痛欲绝的,不想抬眼看她时,却见她神色无比安定平静,恍然如梦。
她慢慢蹲了下来,将女子极温柔地安放在佛前的蒲团上,她伸出血手轻轻婆娑着女子已渐渐枯萎的唇,然后慢慢低下头,极轻柔地贴了上去。
而神佛高高在上,一如既往地口噙笑意地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我只觉得眼前所见太过绝望残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笼罩着我,虽竭力攥起双拳,可泪水还是再次落了下来。
低下头,泣不成声。
“林慕...不必为我这样的人流泪...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你们带来不幸...。”
她忽静静地道,却没有回头看我。
“你瞧,天已经亮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很快了...很快...”
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身子剧烈一晃,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闷哼。
我猛一抬眼,忙箭步上前。
只一眼,我便彻底崩溃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只见她握着一把匕首,已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今生今世...是我负了小缇...是我配不上她对我的喜欢和期许...当初她用自己的满腔心血救我...如今我也唯有以心头之血偿还...”她的目光越过我,定在我身后的眉目悲悯的神佛身上,气若游丝地道,“菩萨啊...所有的罪孽和痛楚我都愿承受...我只求...如果有来生..求您千万不要再让她遇见我...”
“师父...你别说话...我救你...我是大夫...我能救你...”我双膝一软,跌跪在她身前,拼命按住她胸口汩汩而出的赤血,手忙脚乱地想扯下自己的衣袖给她包扎,可是双手已颤抖地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