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不过她(6)
外婆大概是那个时候就疯了,她跑回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刀砍向了屋里那个喝和酩酊大醉的丈夫。
还没有阿弥以前,外婆的人生是在狱中度过的。当时警察问过外婆,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外婆没多说别的,当年的外婆也是一副好性子,说话的时候,稳稳当当:“要是他没有把我的脚打残,我就可以走得快一些了,走得快一些,我的宝儿可能不会在路上就病死了。”
巧的正是外婆出狱那天,路过长勺街尾就遇到了阿弥。
初冬边,天刚露晓,长勺街尾的桥头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箱子里写着孩子出生日期,也写明了留了钱,那些钱也不知道被哪个过路的拿走了。阿弥的外婆当时已经快六十岁,佝偻着身子站在箱子边盯着阿弥看了很久。
那个年头,个个都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谁也没那个本事往家里捡个女娃娃回去养,尤其是娃娃看起来身子又虚得很,瘦瘦小小的,带不带得活还是个事儿。
外婆看了挺久,便空着手回家了。
直到晚上时,又去了桥头盯着阿弥看了一宿,在第二天光破晓的时候,外婆抱着箱子,拐着一条瘸腿走回了破落的家里。
外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为长勺街的疯子和泼妇。
外婆年轻的时候,家里给她算过命,说她命硬得很,没有子孙命。所以才让阿弥管她叫外婆,故意淡化亲属关系。还给阿弥算过命,说小孩要贱养,不然也会像前边那个孩子那样夭折。
所以外婆总是要凶凶的啊,生怕自个的好转眼就变成了坏。
“前段时间,你外婆突然来找了我,她说她已经不中用了,不过已经想着给你赚好了以后过生活的钱。”唐果奶奶说得一双眼里满是泪光,拿着手绢抹了好几回:“她说,你该受的苦,她帮你受了大部份,你也跟着她受够了罪,以后你得活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她让你该吃吃,该喝喝,钱都给你留下了,她说,你不要像她一样,出去捡垃圾,她说,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受这种苦的。”
这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饭后,唐叔拿着一个文件袋过来,递到叶知秋面前:“都在这里了,阿弥签了个委托书给我,关于这些事情,都是我代确认的。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叶知秋接过资料,大致看了下,里边账目进出,账号那些都写着成阿弥,数额也很清晰。
可以感受到,唐果一家人都挺好的,这个唐通人还不错。叶知秋抬头看了眼面前老实的汉子,笑了下:“没有问题,阿弥能遇到您这样的好人,真是幸运。”
再一转首,叶知秋发现旁边空空的,阿弥不知去向。她赶紧站起身来往外边走。
叶知秋在长勺街尾的桥头看见了柱着盲杖的阿弥。
桥头边有棵大榕树,树丛间的知了大声地叫嚣着,阳光挣扎着穿过密集的叶子,星星点点地落在阿弥白色的T恤衫上,眼间白色的纱带上,形成一层浅淡的光斑。
就像一个有些失落的天使般。
叶知秋慢慢走近阿弥旁边,静静地陪她听着树上的知了大叫不止。
☆、看。摇摇车
阿弥在桥头的大榕树下想了很多关于外婆的事情,最后也想到了自己。
在很小的时候她已然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外婆也不和蔼可亲,外婆是人见人怕的疯婆子,她是疯婆子家养的孙女。
“我还没有瞎的时候,外婆有时候也不那么凶的。”阿弥和叶知秋说。
眼睛看得见的时候,外婆的疯和凶都是对着外人。
在家里虽然不会很亲切,也不怎么爱笑,可总不会大声地骂她,只会很严肃的告诉她衣服要怎么洗才干净,家里卫生要怎么弄,会责令她一件一件事情做得端端正正。
九岁那年失明以后,外婆才开始更凶了。现在想想,原来外婆觉得对她好只会会害她,克她。大概是怕克死阿弥,所以才变得更凶了。
其实外婆这些年每天都在惶恐和煎熬里度过。
叶知秋双手轻轻按在阿弥的肩膀上,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所以外婆心里一直都有阿弥的对不对。”
桥下有细微的流水声和着榕树梢头的风声淌过。
叶知秋说:“阿弥以后就要像外婆希望的那样,好好享受生活。”
叶知秋其实不能理解外婆所说的体面和风光。外婆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头,都是关于贫穷,所以才会觉得只要给阿弥存够了钱,阿弥就可以快乐开心的生活了吧。
关于贫穷,叶知秋是不大理解的,她没有切身体会过。
叶知秋的生活条件和家庭环境让她对金钱并不敏感。不过在医院里,命和钱总是挂钩,她时常都能看到生命在金钱面前退步,也见多了在金钱下延续的残喘。
生活要怎么才算享受呢。阿弥更不理解,在她看来,能和外婆一起吃烧鸡就已经是很开心的事情了。可放在以前,不要说吃烧鸡,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很少。
“知秋,你能带我去游乐园吗?”阿弥突然转过身来,微微仰起脸,缠着白色纱布的眼睛正好对着叶知秋。
如果她能看得见的话,取代这抹白色的应该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阿弥上了叶知秋的车,她已经是第二次坐叶知秋的车了。在她的人生里,坐车的次数并不多,刚才叶知秋扶着她上车门的时候,她特地摸了下车门边。
车子有点小,和以前坐的公交车不太一样,应该是小时候看到过的那种小汽车。
阿弥告诉叶知秋,她小的时候和外婆去过好多次游乐园。
“外婆带你去玩?”叶知秋想到外婆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再看看阿弥微笑起来的样子,难以脑补出两人在游乐场所的样子。
阿弥轻笑了下,摇头,外婆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街上总是有小孩子会走丢或被抱走,外婆就背着我去外边一起捡垃圾,会去游乐园里边。”
虽然不是专门去玩的,阿弥仍旧每次都很开心,光是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和看看那些高兴得大叫的同龄人就觉得很满足。
阿弥还记得每次去游乐园都要走很远,能捡到的废品也不多。
后来阿弥长大一点,好像是变得有些重了,在去游乐园的路上,外婆一下子没站稳摔了跤,有旧伤的脚肿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外婆就再也没有背着阿弥去过游乐园。阿弥失明以后,时常回顾着记忆里的颜色,最鲜艳的就是游乐园里的那些游乐设施了。
阿弥很少坐这种小汽车,上了车有些紧张,腰背绷得直直的,生怕自己弄坏里边的东西般。叶知秋探过身子,轻轻将她的肩膀往后压了些,拉过安全带要帮阿弥系上。
刚扣好安全带,叶知秋忽然又觉得这样不大好。
虽然阿弥看不见,可是她已经十七岁了,即使她在长勺街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从街头自如地数着步子走到街尾。可岁月绵长,谁也不能保证,她会始终保持当前的生活状态,她总会和长勺街以外的世界有所接触,有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她应该趁早学会。这正是她外婆一直对她严厉的目的啊。
这般思一番,叶知秋重新松开安全带,和阿弥说:“坐车的时候要记得系安全带。”
阿弥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安全带是什么,这种无知令她感到羞愧和不安,使得她不知不觉又坐直了身子,满是懊恼的紧握着双拳。
少女的手很好看,白白嫩嫩的,一点褶皱也没有。叶知秋盯着阿弥的手,提醒她:“在你的右边肩膀侧边些有个带子,你拉下来。”
阿弥身子仍旧绷得紧紧的,不过马上照做了,手不停地在边上摸索,摸到叶知秋说的那个东西时,她才放松了些,即开心又激动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你的左腿边有一个插口,把安全带的扣子插进去就可以了。”叶知秋不急不慢地,耐心等着阿弥。
阿弥试了好几遍才把安全带拉顺,终于听见嗒的一声时,她笑了:“是这样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叶知秋突然想到,外婆希望阿弥好好生活的模样,大概就是这样吧,无所顾忌地,每天都可以笑着去面对世界。
“对了,你做得很好。”
阿弥根本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小时候去过的那个游乐园,还有很多其它的游乐园。叶知秋问她当初去的那个游乐园的名字时她压根就说不上来。
如果以前是走路去的话,应该就是附近的游乐园吧。叶知秋搜了下,附近没有游乐园,不过有个儿童公园,再细想一下,这个儿童公园是地区开发后建的,估计跟原址有所重合。
叶知秋并没有告诉阿弥游乐园已经变了样子。
阿弥的世界全部都建立在九岁以前,失明以后她的记忆和认知,都以九岁以前为基础。尤其是颜色。
“路上有那种白杨树,树干上会刷白白漆。”阿弥仍旧有些小得意,她以为她们现在走的路,还是和以前一样。
长勺街让她以为,世界上只有人会变,会离开,东西会变质,会变化。她以为,世界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就像她的房间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总是在原位。
要突然拆除她的记忆,还她一个全新的世界,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做到的。叶知秋保持着沉默,她不确定怎样做才是最好。
至少让她保留这份童年珍贵的记忆吧。
今天恰好是周末,儿童公园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叶知秋领着近一米七的阿弥往那一站,总显得有些特别。
“门口是不是有个卖冰棒的大哥哥?”听到叶知秋说她们现在站在门口时,阿弥开心不已:“还有一个卖玩具的大爷。”
阿弥不确定门口的样子,她听见周边有很多人便不敢乱跑,只敢扯着叶知秋的裙边,小心的往她认为是门口的方向挪。
阿弥对着的地方是保安亭,叶知秋拉过阿弥的手,带着她往路口走了一些,那里有卖棒棒冰的,她要了一支,掰开放到阿弥手里:“今天没有冰棒,不过这个也好吃,你尝一下。”
凉凉的,很甜。
不过还是没有以前外婆买的那根冰棒甜,那是阿弥第一次吃冰棒,冰棒是方方正正的,没有硬硬的外皮。
阿弥吮着棒棒冰,有些小失落。
叶知秋不知道阿弥在想什么,不过她们从一开始出现在公园里就吸引了大批眼球的关注。主要的关注点自然都是在阿弥身上。
阿弥穿着件白色的短袖,长腿很中规中矩地穿着条体闲长裤,干净的白色球鞋,中长披肩长发,光是看背影就是个高挑的学生妹。
让人侧目的是阿弥眼睛上的白色纱布。
加上阿弥旁边站在的叶知秋,打扮精致,面容又很出众,像个明星画报里走出来的一号角色似的。总令人觉得她们是不是在拍什么电影。
阿弥对这一切混然不觉,叶知秋却如芒在背,她不喜欢被公众关注的感觉。她拉过阿弥的手腕,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
人少的地方通常都是些很简单的玩乐设施。
阿弥被带着匆匆走过有些不解:“知秋,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那边人太多了,又晒,现在有没有好一些。”叶知秋不知道怎么和阿弥解释她们被大家行注目礼的情景,只好随意地编了个理由。
她们就地坐了一会,阿弥把手里一半没有吃过的棒棒冰递给叶知秋:“你也吃。”
叶知秋摇了摇头,其实刚才她就有些后悔给阿弥买了这个东西。多奇怪啊,一个快成年的女孩子,拿着棒棒冰走在一堆小朋友中间,被小朋友们嫉妒并表示幼稚。
阿弥只好把两个棒棒冰都吃掉,吃完她从口袋里拿了纸巾擦了擦嘴巴,又擦了擦手。外婆从小就教她说要做一个爱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