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62)
索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掐住方征的脖子收紧,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肆无忌惮直截了当批评夏渚国君的话。仲康那样温柔的主上,每天都很辛苦勤劳地处理国事,索兰不许别人说他坏话。何况方征说的这些根本是凭空臆测,不会发生那些事的。就算发生了,也是不成器的子孙做的,为什么要怪到国君身上?“如果你嫌两种毒药不够,我再砍你两根手指,反正死不掉!”
方征被她掐得面红紫涨,不由自主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索兰才放开手,却扯了根草搓成的绳结勒住了方征的口部,让他再不能开口说话。她虽不知道方征有什么明确意图,却本能心惊肉跳。她那提前预知危险的能力又强烈地不安起来,不敢去细思琢磨刚才方征的话,甚至觉得那言语深处似有不亚于武力的恐怖力量。方征似是故意激怒她,想要动摇她的心吗?
方征眼睛依然被蒙着无法视物。自然也没人看得到他眼眸下酷烈而又隐忍怒意的恨火——索兰毁了铜风炉、杀了兵团武士,还把他秘密劫走,既是奇耻大辱更是严重危机。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有机会动手也好,攻心为上也罢,绝不心存侥幸。他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该砸出来碾压的思想武器全都准备好,煽动怂恿无所不用。
又行了小半夜,天亮了。索兰已经押着方征骑在马背上,驰出青龙岭,开始沿着山麓北上。她没有问方征关于龙的事情,知道他不会说实话。但她仍然警惕着他是否有什么特异的召唤巫术能驱使龙前来搭救。她搜走了方征身上所有小玩意,也没见到有任何媒介可能的器物。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青龙岭想必已乱作一团。”索兰扯下了方征脸上和嘴边勒的草绳条,试图反过去激将,观察他的反应。
这是方征经过大半天后第一次能重见天日,也是他被押了大半夜后第一次见到铠役军团统领的面容。她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轻女子,身段瘦削,眉目清秀疏冷,眼神坚毅,活脱脱一个冰美人。
方征没理她的刺激,盯着她的脸看了看,叹声:“若你生在祖姜,不亚于流云。”
流云是祖姜最精锐的昆秀营前统领,因不支持改革,被大国主排挤出权力中心。流云在祖姜的内乱中身染重病。最后她被方征提携的战奴焦,当作邀功的垫脚石杀害。
哪怕立场敌对,方征还是很敬佩流云所传承的祖姜立国雪域高原的狼性精神,那或许是最后的正宗祖姜女人了。流云曾经和索兰在丹山脉中有过一次遭遇战。
“和她交过手,是个不错的敌人。”索兰又摇头,“祖姜的事情我也收到了消息。流云效忠那样的君主——愚蠢的陵草氏。即便战术方略再高明,迟早自取灭亡。”索兰抿紧嘴唇,她语调很轻描淡写,扬起的脖颈依然诉说那掩盖不住的自傲,“其他主君,绝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哦?夏仲康不会?”方征又准备洗脑了。
想到昨晚差点被动摇的说辞,索兰冷冷一瞥,“死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谈论他的。”
方征忽然一笑,“别紧张嘛。这世上也不止一个国君。你觉得,虞夷那老东西如何?”
索兰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敏锐捕捉到某个信息,既然方征着意点出来,她也就顺着他的话继续打探,低声反问:“老东西?青龙岭是和虞夷结盟了。这样看来,难道那消息竟是真的,虞夷新即位的国君大王子,其实是——”她眼中交替变换着震惊和无数纷繁思绪。
方征挑眉:“我改看法了,你脑子好用,在流云之上。这消息证实不了,你随便听听也无妨。虞夷那老国君……呵……老实说有的时候我也佩服虞夷的老东西狠得下心,不过你主君应该也不缺那辣劲。十八岁杀了哥哥,不遑多让嘛。”
索兰虽打定主意不跟方征谈论,却仍然忍不住多纠正评价了一句,“他,他是被逼无奈,其实心很好的。”
方征静默了几秒,被一种新的厚颜无耻震惊得无法言说,半响道:“我又改看法了。夏仲康比虞夷的老东西厉害。都是弑杀亲族的血腥事,在别人眼里还能善良?真的,和夏渚体制上那些遮羞布一样,漂亮,都太漂亮了。”
什么体制,什么遮羞布,索兰听得半懂不懂,知道不是好话,仍微怔愣道:“他……确实很漂亮。”这个时代的语言还没进化出形容男人面貌太多丰富的词汇,不过“漂亮”倒是已经出现,算顶级评价了。
方征心头被好胜的雄心与愤怒的火焰占据。长得怎样倒是在其次,这个夏仲康可真会做表面功夫,掩盖着本质却是把民众变成没有想法的奴隶工具。巴甸的黑暗之处是把战奴当作牲口,夏仲康也想走这条路。只不过夏渚子民和巴甸的战奴不同,他们是虞朝的遗民,已经开化了,不可能倒退回去,他于是在精神教化方面潜移默化地下功夫……可怕的敌人。方征眼神逐渐变深,这样的敌人,他要抓住一切的机会分化、挑拨和击破。
于是方征眼珠一转,挑开女将军那块最痛的伤口,“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他多漂亮。但我觉得你也是很漂亮的。可惜,在他眼里,还是巴甸的王女更漂亮吧?我听说三代以前,巴甸立国的盐水氏自称娲族后裔,有半神蛇之血。有人说她比凡人貌美,也有人说像丑陋扁平的蛇头。你在婚宴上见过那巴甸王女吧,觉得如何?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还是为了政治联盟忍着恶心亲下去那种——?”
方征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身后骑在马背上的女子身体紧绷一分,最后一句时伴随着索兰把草绳条抽在他脸上“啪”的一声,勒住了方征的嘴。她另一只断指受伤的手搓在腰间铜匕末端,竟然把那木柄搓烂成碎块,刃端割在她手心。糊了满手的鲜血流淌,惊了坐骑跑不稳。她一巴掌抽在马鬃间,映下血红的掌印。
方征装得面无表情,内心已然雀跃。女子脸上怒意如沸,咬紧牙关,却无法蒸干眼中蕴满的泪水。方征心中报复的触手张牙舞爪占领高地,建木中并封龙遭訇蚁噬咬的仇也一并算。他要像拗脆刃一样把这位肱骨统领掰断,再让她刃面倒转捅进夏仲康的心脏。这是他和青龙岭唯一的生机,也是这片土地不彻底滑入奴隶社会藩篱的唯一契机。方征想起做过的梦、听过的诗、父亲的心,“春风山海界、华夏水云天”,不抵死拼杀,哪有此般好景,他清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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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岭北行两天两夜,索兰与夏渚接应她的战士会面。接应点设立在交界处,是一块平素人迹罕至的山谷。路上大部分时候方征的眼睛都被蒙住,他无法估算距离。但接应索兰的武士汇报交代的信息,给了方征许多线索。
“统领?其他人呢?难道?”接应点是一处偏僻隐蔽的石洞穴。只留有一名夏渚铠役军武士,他打量着索兰身后空荡荡的,她一人一马独身押着方征前来,右手还受着伤,他眼中的震惊难过化为心疼。
铠役精锐从阳纶城出发共有七百人,疾驰近一个月。每隔半天路程就会留下一人作为接应人传递信息。一路上遭遇了猛兽、虞夷士兵、不知名的绊子(或许是飞獾军的阻挠),陆续折损了不少人。到他留在离青龙岭最近的接应点的时候,最后跟着索兰去找野牛群的人还有二十位,过了几天有人垂死赶至报讯,接应点的武士得知统领已经成功混入了野牛群,并诱导它们往华族地盘奔腾。可那时索兰身边也只有五人了。而今她身边的人已经死光。这兵行险招的擒杀行动,委实损失惨重,就算把后续接应点所有人都平安带回,能回到阳纶城的也不足二十人了。幸好成功抓住了方征。
“都死得值。没时间哭。西北还是东北?”石洞穴里摆了一片简陋的沙堆,上面有几块小石子。索兰用手指着问。
那武士扫了眼方征,似乎犹豫他听得见。方征懒洋洋道:“听又如何?两种毒.药我还能跑得动不成?”这一路他连站起都没力气,下马拽进洞穴后就软软靠在墙边,边喘边嗤笑,“再说了,这还要问?当然是走东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