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88)
方征强迫自己冷静,任何激动或愤怒的情绪都是软弱的窗口。他现在处境那么危险,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方征斜眼瞥夏仲康这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难道羿君竟然被他请了回来,还对付子锋?羿君都退隐了那么多年,而且拥戴的伯益帝君的禅位政治理念,一直在为虞夷出力。怎么又到夏渚来?难道是自从虞夷死了禅让继承人后,羿君也觉得再不可能实现愿望了。无论虞夷还是夏渚都变成一路货色,就不在乎到底帮谁了?
师徒既然有三人。另一位定然是这位一直在夏渚掌握军政大权的,羿君的大徒弟逢蒙。也是在政治站队中与羿君反目的弟子。都快过去了六十年,这对师徒年纪已经很大,四目相对,白发苍苍,该是怎样的光景?他们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不打个天塌地陷说得过去吗?又或者打过了?
方征越想越荒谬。他这幅铁青着“绝不可能”的表情落在夏渚国君眼中,他微微一笑,似胸有成竹等待方征迫不及待地询问。然而方征死死咬着牙关,居然没有漏出一声。夏仲康挑眉略有些惊异,柔声道:“既然方族长没什么话问我,就请进吧。”
“会问。不急,慢慢来。”方征表现得十分冷静。
“很好,很好,很好。”夏仲康连说三个好,还着意退了半步贴心与他并行,似在慷慨表达“我们并无不同”之意。好个“贤明”国君。
方征无心欣赏着白玉宫殿的雕甍绣闼,却仍是在穿过大门后蓦然一愣。高耸的白玉柱支撑大门后面并不是宫殿,而是极富艺术感的回廊,像从门后长出的花瓣脉络,共分五条弧线,蜿蜒平缓向上。在四条弧形回廊的尽头各安置着一座高大的巫灵雕像。最中间的那条长弧线如花骨朵中轴线,尽头矗立着一间气派的宫殿。方征内心一凛——即便用土石作地基再在上面砌玉,耗费玉石数量也太惊人了。方征也切身理解了崇禹帝两眼一黑的心情。更令他震撼的是回廊和地线的弧形,完美地模拟了花瓣光滑的边缘,把柔软的形状凝固为久恒。这审美一定是涂山娇的,或许仿的是祖姜昆仑雪山上的高山杜鹃(后世有藏民把它称格桑)。
方征无暇去感慨艺术和浪漫,他只是心中发寒:这金刚砂轮制玉石的技术太厉害。能打磨成如此光滑精微的弧线,他们武器的制作也会登峰造极。青龙岭的老旧铜风炉制作出的武器,尽管在硬度上达到需求。但如果想要很薄很锋锐的刃,必须靠人工慢慢打磨。可是夏渚从玉矿里开采出金刚砂,把它镶嵌在轮.盘上就能轻松切割很硬的东西。祖姜的陶器也有轮.盘技术,在古代先民之间这并不稀罕,关键是原料,南方的富集玉矿不多,就算有石英,也难以找到金刚砂矿。古来名玉大都分布在北方或至少在秦淮中轴线附近,和田玉在新疆、蓝田玉在陕西,岫玉在辽宁,独山玉在南阳。青龙岭地处西南边疆,很难拥有这种资源。
夏仲康继续引着方征往台阶上走。他似对方征这冷静不为所动的表现很满意。多少人第一次进入阳纶白玉殿的人都会两眼发直。然而方征是如此把握得住分寸。果然是值得花时间的对手。
方征一边走,注意到花瓣弧线除了五条主线,上面还有无数小分叉。就像是花柱上细小粉囊。走近之后那些“粉囊”都有半人高。做成半开放的仓库展示模样。“仓库”里则分类装着器物。比如第一个“仓库”方征瞥到了一堆封装好的桶,展示的半桶里隐约可见黑色液体。方征五感灵敏,闻到了浓烈气味,心想这是树汁水榨出来染颜色的漆;旁边的第二个仓库则有很多圆竹匡,堆放着生丝绢。方征继续往上走,有淡白垒山状的盐,有黑色的麻,有矿石锡土,有细长的葛布,有红色和黄色的铜块,有兽皮象牙,有鸟羽木材,有大小竹,还有些橘柚等水果。
依次往上的无数小仓库中,想必也放着各地进贡的特产物件。涵盖衣食住行。刻痕记号就代表数量种类。
方征想到了书经中的《禹贡》,琳琅满目,此刻都真切展现眼前。当年崇禹帝治水成功后划分“九州”,规定每个地域的赋税和贡品,分配得宽裕合理,因地而导。如今夏渚虽然只有当时虞朝一半的国土,但各地通过支流运送贡品至黄河主干再汇集到阳纶来,让这里成为展示国力最富裕的平台。有些水果粮食物件不适合在这里储存,肯定不是最终仓库。夏仲康只是摆出来给他看而已。
方征在心里吐槽,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吗?可惜的很,对于生产力富集到底是什么概念,不好意思,方征懂得比他夏仲康多得多了,根本不会被这种架势吓到。
“这宫殿最初叫做‘云梦宫’。”夏仲康见方征毫无触动,说起了另一桩事,轻轻叹了口气。方征姑且听之,皱眉想,这名字肯定是涂山娇取的,“云梦”是南方大泽地名,在后世的文学意向中,有太多不可得的虚幻意外。方征想,崇禹帝大概是年轻时在勘测水文地理时遇到的涂山娇。他那时还是罪臣鲧的后代,鲧被流放荆楚南蛮的羽山。或许云梦泽就是大禹和涂山娇初见的地方。分明都永结同好有了爱情结晶,也都是人中龙凤并肩而立。却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二十年没回过几次家,涂山娇想必心中有很多怨。而崇禹帝的愧疚也被劳民伤财的宫殿气得烟消云散。当真是何事秋风悲画扇了。
“父王登基后,就把它改名叫做‘蓼南宫’。”
方征虽然不知夏仲康说这些往事的用意,仍然能根据这些名字窥测到当年夏启怀思父母的心情。《诗经》中有一首《蓼莪》讲父母之恩,是谓“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古老的诗歌源头中,“蓼南”或许就是这首歌谣最早的来源处,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方征想,夏启的童年时代想必是在涂山娇近乎丧偶状态的抚育下长大。好不容易父母团聚,又吵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他们也都各自辞世。“蓼南”宫调名字寄托着夏启一辈子的遗憾。
“后来我的兄长造了四巫灵雕塑后,又把这宫殿改名为‘伊洛宫’。”夏仲康似在普通闲聊。方征猜这名字是取自伊水和洛水,在《禹贡》里是指荆山到黄河一带的豫州的两条支流,伊洛之水自西出黄河经夏渚边境,流入虞夷,在斟寻逗留盘绕了一个弧形,最后汇入了首铜山。这条水道在边境也防守严密。两国都为此训练了会水战的士兵……但方征心想,太康王子给宫殿改名字的理由,或许那两条河的流向曾经是他少年时代旅行的轨迹。他沿着伊河洛水从夏渚行到虞夷,在斟寻遇到了准继承人挚昊。两人或许也涉入同一片江流,去首铜山发现了秘密。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可能也是沿着伊河洛水逃生的。这两条河流有他太多的回忆,逝者如斯夫,只有江水依旧。于是那样命名宫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么现在,你把这宫殿改成了什么名字呢?”方征终于问了夏仲康第一个问题。
“蒙汜宫。”夏仲康淡道,“不知方族长可明白用意?不明白也没关系,都只是我夏渚的事罢了。”一种居高临下优越感“科普”态度。如果方征不知道却不问,就是傲慢。如果方征问了,那就坐实了无知。真让人不舒服。幸好方征心里都有数。
“知道得也不多。”方征也学着他那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寡淡口吻,“大泽是帝君与涂山氏初见定情处,取云梦。启君寄托着他对父母的缺憾,取蓼南。太康国君与虞夷有深刻羁绊,取伊洛。至于你,雄心自然是最大的,取的名字都是日出之地。蒙汜就是扶桑。”
夏仲康略微瞪大眼睛:“方族长总能给我惊喜。果然聪明又博闻。不过想不到寿麻连我兄长当年的丑事都抖给了你。他治理本事没多少,心里又恨极了我。我是真心想换人,一直不好逮错。方族长帮了个大忙。”
人心中自有天平。那寿麻暗地里和巴甸王女联手要置索兰于死地。夏仲康虽未必知情。但真想换哪里没机会呢?方征瞥见还远远跟着的索兰,她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征于是决定抖开:“寿麻准备与索兰统领同归于尽,嘴里弹出了绿色毒蛇,然后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