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穿书](87)
旋即他自嘲地笑了:“咱们几人,一个残废,一个傻子,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跟谁说理去呢。”
徐行之直了直身子:“待我们出去,自是能找到可以说理的人。”
很快,他又问道:“……他在哪里?”
这个“他”指向何人,无需多言。
当徐行之进入当年囚禁过兽皮人的小室时,温雪尘正背对着门口,低头抚弄着什么。
他一身青蝉氅衣因为沾了血已经褪去,身上披着一件清凉谷外袍,并不算合身,大概是从哪个承袭了清凉谷服制的魔道弟子身上扒下来的。
温雪尘一头青丝尽皆化白,未有发冠约束,平静地流泻下来,从他掌心隐约有叮铃声传来,不像是他惯常掐弄阴阳环时发出的响动。
徐行之注视他许久,方才唤道:“……雪尘。”
第92章
听到徐行之的声音, 温雪尘并未回首,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
徐行之知道自己无法跟一个疯子说明他疯了。
这十几日过去,周北南他们定是把该讲的都同他讲过, 他现在还能安坐在此, 既无愧悔, 亦无痛苦, 徐行之想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花心神去磨这个嘴皮子。
他捡了个干净地方坐下, 自腰间解下刚刚从孟重光那里讨回的匕首。
这也是冒充了“世界之识”的温雪尘丢给他、诱他刺杀孟重光的工具。
温雪尘一语不发, 虽然连余光都没有瞟过去,但他能感知到,匕首上头附着的灵力稍减,该是出鞘过多次, 然而显然一次都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
徐行之跟他打招呼:“我醒了,来看看你。”
温雪尘不说话。
徐行之又说:“看你精神不错, 我与你多说两句,不妨事吧。”
温雪尘仍不说话, 小室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徐行之多啰嗦两句也“不妨事”, 因为从他摆出清冷的架势看来,他根本没把徐行之当人看。
这种沉默最容易激得人发火。徐行之很诧异, 这么多日过去,温雪尘竟还是端端正正玉树临风的模样,清肃面容上一处红肿青白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头脾性最暴烈, 最有可能揍他的周北南,现如今是个什么都碰不到摸不着的游魂,倒也能解释得通了。
徐行之将匕首出鞘,趁着匕首尖,在砂石地上写画着什么。
温雪尘沉默,徐行之倒不会委屈自己的舌头跟着他一块儿偃旗息鼓:“……她叫周弦。”
温雪尘没说话,但徐行之听到他腕上的阴阳环刷拉拉地响了一阵。
他知道这不是温雪尘以为他会讲的话题,但他现在只想讲讲这个。
“……她是周北南的妹妹,比你小三岁,比我小一岁。你还未进清凉谷时便遇见了她。”
“那日她抱琴来清凉谷拜访,想向清凉谷扶摇君的师弟灵素君讨教琴艺,恰好遇到你在谷外病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身上又恰好没了药,跟着你的两名随侍急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你本就是投清凉谷来的,但她却不知,只当你是落了难的小公子,她与灵素君交情甚笃,身上有清凉谷秘药百回丹,便取了来,亲自喂与你。”
徐行之以地为纸,嚓嚓地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小室之外,隐露失望之色。
他用脚把那一片写过的砂石地抹平,继续道:“你醒来后,她就守在你身边,用帕子给你拭汗。你看着她,觉得心中很暖很静。你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为着不叫你记挂,随口说她叫抱琴。结果不消半年,你与她便在天榜之比上再见了面,才知晓她的真实名姓。”
他写到此处,抬头看向温雪尘,厚颜道:“……这事你未曾过告诉别人。是某次我去清凉谷玩耍,小弦儿与你讲起旧事来,我就随便听了一耳朵。”
温雪尘终于动了,看了徐行之一眼。
徐行之正大光明地澄清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们两人站在那里说些情话,贴得那么近,任谁都想瞧瞧你们俩是不是会亲上去,对吧。”
温雪尘微微皱眉。
他转头去看徐行之,自然不是因为那个什么周弦。
在他看来,徐行之这假话编得实在太像,以至于像在胡说八道。
他自从被囚后,便觉得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地胡说八道,于是,他推想他们大概是进蛮荒太久,呆疯了。
他何曾娶过亲?何时有过女儿?
清凉谷何曾灭谷?
他又怎会是死人?
他明明尚能呼吸,心脏也时而会隐隐作痛,经脉运转一如往常。他不惧痛,也不惧死,不过是九枝灯顾念他的身体,每月都与他送服些丹药,才逐渐把他的身体养成这样。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坏处。
温雪尘以为徐行之晚进蛮荒,总不至于像这群疯子一样,但他来到此处,一不问他为何将他投入蛮荒,二不问九枝灯遣他来此有何目的,只顾着聊一个无关紧要女子。
……还是一个让他听了莫名心烦意乱的女子。
在长久的静默后,温雪尘总算开了尊口,制止了他继续讲下去:“你在写什么?”
徐行之不答,只站起身来,来到他身侧,绕他行了一圈,然后放松了筋骨,一屁股坐在了他轮椅侧边。
十三年未得人如此近身的温雪尘浑身一僵,本能地伸手想把人推开,然而手伸到一半,他竟鬼使神差地心头一紧,手再也伸不出去了。
而他这一晃神,藏回袖中的翠玉铃铛发出了叮当一声的响脆罄音。
就在这一声响动过后,不出片刻,周望便从外一掌推开了小室门。
瞧见徐行之也在里头,经由曲驰教养的周望拱手俯身行过礼,又带着与周北南一般无二的气势走入小室中,径直来到温雪尘面前,摊出手来:“我就知道是你藏起来了!快还给我。”
温雪尘看向少女,薄唇一抿,反问:“什么?”
周望先是避开不看他的脸,后来又觉得自己这般躲躲闪闪,太过软弱,便狠狠地一眼横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两汪小潭,将温雪尘那张俊美清癯的脸毫无保留地浸在其中:“……铃铛,还给我。”
温雪尘拧起了眉头。
周望自是不愿与他多耗费时间,自行翻开他的袖口,把铃铛抢了回来。
被封去全身灵脉的温雪尘已不是周望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被夺走了他精心私藏了多日也未被发现的铃铛。
周望对于这件事很愤怒,手握着铃铛,任那玉丸磕玉璧,叮叮当当地响作一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谁准你私下拿去的?”
徐行之发现,那摇铃声甫一激烈起来,就对温雪尘造成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脸色迅速转为灰白,单肘撑上轮椅扶手,掌心死死地抵住太阳穴,似是想把手探进脑袋里去,把绞成一团乱麻的思绪一点点拨弄清楚。
周望见他面色苍白,心里微恻,又思及眼前人与自己的渊源,便不想在此处多呆,转身准备离开。
谁想,她没能迈开步,温雪尘就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
周望一怔:“你作甚?”
温雪尘的声音有些古怪,古怪得好似接下来的话是寄宿在他体内的另一个人说出的一样:“……给我。”
周望握紧了铃铛,玉雪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周望不了解温雪尘,但徐行之知道,以温雪尘的性情,他这副样子,已近似哀求。
温雪尘从未这般渴望过某样物品,他想要又重复了一遍:“给我。”
他的“我”字在发抖。
周望自幼未曾见过温雪尘,曲驰将她抱大,陶闲宠她至深,周北南教她习剑,陆御九授她阵法,元如昼与她共眠,而眼前这个叫温雪尘的人,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些人。
十三年未能体验到的至亲血脉之情,对周望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更何况,十几日前陆御九身上流出的血色还印在她眼睛里。
她不想、也不愿对这个据说是她父亲的人施展善意。
周望挣开他的手,奔出小室去。
脆亮的铃声洒了一路,一直蔓延到她居住的房间。
从刚才起一直默然不语的徐行之看向温雪尘,温雪尘似在发呆,右手手掌虚虚握着,好像那里头还藏着一颗铃铛。
他翻身站起,道:“别想了。雪尘,你总是想得太多,然而算来算去,劳心费神。一着不慎,就输了满盘。”
温雪尘眼中这才聚起一丝虚假的活气,眉头微微皱起,在沉默中习惯性地盘算,徐行之又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徐行之这回并没有多拐弯抹角。
他问道:“雪尘,你有想过,世界书究竟是什么吗。”
温雪尘头皮骤然一阵发麻,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双目死死盯住徐行之。
已经对真相猜想到了一二的徐行之,看到他这般神情,终是流露出一个苦笑来。
昔日,他莫名被师父清静君破格提作风陵首徒,惹得四门流言纷纷。在收徒仪式上,师父赠送了一枚手铃给他,说是希望他成为更好的人。
然而在与师父感情愈笃之后,师父却三番四次提出要为自己摘去手铃,徐行之不以为意,均嘻嘻哈哈地打趣了过去。
再往后,便是那次让他永生难忘的天榜之比。
他被诬陷为鬼修,可在明明经过简单调查便能释去嫌疑的前提下,广府君却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随后,卅罗操控着清静君,催动手铃里埋设的灵力,炸碎了他的右手骨头。
——卅罗、师叔,乃至师父,好像都在忌惮着自己些什么。
再后来,徐行之落于九枝灯手中,记忆清零,自在安然,在谎言中度过一十三年美好时光。
虽不知孟重光为何会知道碎片的具体位置,然而,那时被九枝灯囚于桃源之中、懵然度日的自己,应该更不可能知道碎片在何方。
然而他却写出来了。
……因为父亲想看,他便按感觉匆匆拟定了几个地名,续在了那半成的书稿之后。
而在写出来的当天,他的书桌上着了一把火,书稿尽焚。
又过了几日,他被所谓的“世界之识”莫名其妙地投入了蛮荒,见到了孟重光等人。
——九枝灯,包括投他进入蛮荒的温雪尘,似乎同样在忌惮着什么。
十三年前的徐行之,想不通广府君他们在忌惮些什么,只以为自己是魔道反攻正道过程中必须铲除的一颗绊脚石。
十三年后记忆全失的徐行之,同样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坠入蛮荒,只以为自己借了别人一具皮囊,只是刺杀孟重光的一把利刃。
可是,如果将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的记忆结合起来看,许多事情便是昭然若揭了。
——一切的起源,是身为徐行之的自己,写了一本让反派逃出蛮荒的话本。
他在这本话本中提及到的、能够获取蛮荒钥匙关键信息的地点,完全是他在冥冥之中想象出的。
然而所谓的“冥冥之中”,恐怕早已是上天注定。
徐行之继续问温雪尘道:“我体内藏有世界书,可对?”
温雪尘不语,掌心却攥得微微冒汗。
这个最大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但他却听到徐行之用微讽的腔调缓缓道:“雪尘,世界书……其实没有你、师父、师叔所想的那般神力啊。”
第93章
温雪尘死死盯着他, 浓淡相宜的一双眉眼里沉着的情绪颇为复杂。
徐行之:“雪尘,你可还记得,我问过你, ‘清静君岳无尘, 灭卅罗, 平定魔道之乱’, 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温雪尘记性向来不赖, 当然记得自己当初因为记性不好出的丑。
道学史录, 是他们从低阶弟子时期就必得研习的功课。更何况,道魔之争,征狩元年,那都是他们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他没道理会记错。
这件事儿不大不小,却一直横亘在温雪尘心头。直至后来, 风陵山出事,扶摇君决意放下他的风花雪月, 闭关修炼前, 把关于神器的秘辛尽数托付给了温雪尘, 他结合着前因后果,才拼凑出了一个真相来。
自此后, 他便认定,世界书此物怀有大能,还是莫要让徐行之知道的为好,毕竟人心叵测, 他与徐行之多年挚友,也难保徐行之知晓自己有落笔成真的本事后,生出是非之心来。
在效力于九枝灯后,他更忌惮徐行之这一层本事,不然他也不会在得知徐行之动笔写话本时,枉动了杀机,更不至于一时错念,把他投入了这蛮荒里来。
徐行之见温雪尘依旧把自己坐成了个八风不动的泥塑木雕,自顾自想自己的心事,也没介意,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注定不会让人愉快。
他说:“广府君,还有你,你们都知道世界书,可都没试过我的本事。”
……是啊,谁敢试呢。
若是刻意暗示他,让他写些什么,而那事偏巧就发生了,若是被徐行之察觉到不对之处,那便是万事休矣。
徐行之不是蠢人,大家三缄其口、守口如瓶,尚且怕他窥觉真相,哪里会主动去试验世界书能有多大威力?
徐行之说:“你们既没试过,我就帮你们试一试罢。”
他从温雪尘轮椅上跃下,把他推到刚才自己席地而坐的地方,说:“自己看罢。”
那块砂地上的字迹虽然被徐行之用脚抹去了不少,然而匕首锋利,落在地上,便划出一道道生白刻痕,字迹历历可见。
一笔一划,自上而下,涂写满了徐行之的心愿。
最上头的那一条是:“先师风陵山清静君岳无尘立时神魂重聚,死而复生。”
徐行之蹲下身,用匕首在这句话后划了一道,算作标记,也算是指引:“我无法令死者复生。”
紧接着的一条是:“曲驰神智大开,复归清明。”
温雪尘不禁向外望去,曲驰一直坐在从小室窗户外目所能及的地方,试图用河边的湿泥搭上一座塔。他跟陶闲有商有量的,要捏个拿拂尘的小人儿搁在塔前,再捏个漂亮小人儿陪在他身边。
徐行之又道:“我也无法让曲驰恢复正常。”
温雪尘头脑中划过一片心惊肉跳的光亮。
……莫非……莫非……
徐行之在下一条心愿旁刺啦啦划出一道白印来:“应天川周北南,生辰八字如何如何,死于天定四年,于天定十五年自塔侧得一天宝地灵之物,重塑筋肉。”
这件事,他前前后后写足了因果,时间、地点,人物,无一不全,最后,他假设让周北南在去年就重得了一具身体。
然而,这个愿望也并未达成。
周北南正在窗外看曲驰搭塔,还过去似模似样地指点了几句,而曲驰丝毫不怕他踢坏他已初具规模的小家,因为周北南仍是魂灵之体,半只脚还大剌剌地融在曲驰盘起的膝弯处。
徐行之还零零星星写了许多愿望,可能的,不可能的,都写了个尽。
“蛮荒诞日,光华普照。”
“蛮荒起源巨人尽皆横死。”
“封山之主身上同命咒立解,死于非命。”
起源巨人死不死,被孟重光嫌臭嫌吵、信手丢到附近山坳的封山之主死不死,温雪尘无从知晓,但他清楚,蛮荒的天影依旧是灰蒙蒙的,像是一只蒙生了翳的巨大眼睛。
……好在世界书并不是全无功用的。
温雪尘目光在地上烙下的白色字迹间转过几轮,发现在一片片文字中,竟还是有一条应验的,而且还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在温雪尘袖中藏铃响过之后,周望闻声来此,索要铃铛。”
这行字写得潦草又随意,还有几分儿戏,然而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恰好,他袖中铃铛响了,恰好听到铃音的偏偏不是旁人,而是周望。
见此情状,温雪尘已是明白了九分。
世界书其物,背负神器之名,听起来神机玄妙,不可尽言,然而当初因其贪恋情爱,假入蛮荒,力量已损之者半;随后又被老祖抽去好容易炼就的元神,损之又半。
经过千百年后,它阴差阳错地附身到了徐行之这具只有初生灵根的躯壳之上,然而只经简单修补,世界书便能与徐行之躯体融合多年,且与徐行之两不相扰。
倘若它真的那般厉害,被它潜伏入体的徐行之的修为怎会只是区区元婴而已?
倘若它真的那般厉害,徐行之那次笔误……
而徐行之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徐行之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疾,娓娓道来:“由此观之,这世界书也并不是全无道行。当年,我把‘征狩元年’抄成了‘征狩二年’,你与北南便统统把道魔之战的时日记成了‘征狩二年’。当时道是无心之失,现在想来,如若‘世界书’当真能借靠我的右手,落纸成真,那么世道必将乱了套。”
世上之事,皆负有因果,植前尘之因,方生今后之果。许多事情发生的时序差之毫厘,便必将谬以千里。
而徐行之当时的笔误,犯的可不是毫厘之错,他可是足足抄错了一整年的年份。
若是当真是落笔成真,那魔道将会多出整整一年光景筹备战争,那么,孰胜孰败,是道亡魔存,还是道生魔消,都将成为未知。
……然而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行之只是大笔一挥,改了疏漏,便是皆大欢喜。
这意味着,所谓的世界书,不过是一本通晓古今的大史而已。
它落在徐行之身上,便是选择了一个执笔人,只是它元神已失,并不能操控徐行之做些什么,因而徐行之才得以这么多年,都与这体内神物相安无事。
它只会修正小范围的细节,影响细枝末节的因果,譬如把战争发生的年份从众人记忆中的征狩元年改至二年,譬如抄写一张“周北南输”的小纸条,改写一下推牌的气运,譬如像刚才,制造一场看似巧合的小小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