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南微微皱眉,试探问:“周六在会展中心有个漫展,你……有兴趣吗?”
“别麻烦了。”付宇峥终于给出回应,“周六我要出差,外地义诊,时间不合适。”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表达拒绝。
仉南愣神一秒,随即了然笑笑,说:“好,那——再见了,付医生。”
付宇峥也从车中下来,站在他面前两步之遥,颔首道:“再见。”
付宇峥抬脚走向公寓单元门,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仉南看着单元门内电梯口的感应灯由暗转亮,付宇峥消失在电梯门后,终于再次归于一片黑暗。
他回神转身,顺着来时的甬路,走进霓虹深处。
*
从二十六楼的高层望出去,整个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连绵不穷,十丈软红翻涌,宛如一片投映在眼底的汪.洋星海。
付宇峥冲过澡从浴室出来,穿着棉质睡裤,浴巾随意搭在肩膀,未擦干的水珠挂在肌肉线条流畅匀称的脊背上,欲落不落,他回到卧室,从床边拎起上衣穿上,扣子只系中间两颗——独处的深夜,怎么舒服怎么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指向十一点,结束疲乏一天的工作理应尽快休息,而且明天早上还有一次大查房,然而,他此时却半分睡意都没有。
关上顶灯,扭亮床头台灯,付宇峥将自己仰面放平在床上,忽然自嘲笑笑。
纵然表面上如何风轻云淡,到底是俗人一个,爱恨嗔痴,这些所谓的最为复杂的人世俗情,他一样逃不开,甩不掉。
从相识到熟悉,再到后来甚至可以成为“陪伴”的日子,两个多月的时间,似梦似非,却在今晚戛然而止,说不恍惚,那是骗人的。
一整个晚上,他和仉南相处融洽,甚至是相谈甚欢,但是蛰伏隐匿在轻松和欢愉背后的怅然,即便谁都不提,两人也尽是心知肚明。
然而,永远为别人留有余地,周全彼此体面,是成年人在社会交往中的深谙之道。
就像他们,明明都知道可能不会再联系,却也仍然得体大方地说了“再见”。
付宇峥从不跻身无用的社交,在他看来,低质量的人际交往不如高质量的自我消解,所以他习惯孑然独行,而仉南,确实是骤然闯入,带着冲动和冒失,打破他原则规律生活的一个意外。
此时深夜寂寥,他终于能静心将自己梳理一番。
不得不说,这两个多月,他集中体会到了以往很少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诧异、震撼,甚至无法忽视的感动。
而现在,一切归于平静。
睡不着,索性不勉强自己。付宇峥叹了口气,从床上起身,伸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过一本书。
——《星辰海洋》,同样出自仉南之手,刻画了一位人类律师与一名人鱼少年的邂逅相遇,爱恨纠葛。
漫画主角攻,人类律师季辰,偶然间接手一起关于海洋生态保护的公益诉讼案,在案件调查取证阶段,无意间发现了“人鱼精灵”这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的种族,他们世代生活深海之隅,过着与世无争和人类世界泾渭分明的宁静生活,而凌星,便是人鱼族的一个少年,也是这本漫画的主角受。
在后续的故事发展中,凌星和季辰,一个为了回到由于海洋污染而不得不全体迁徙的族人身边,一个为了打赢这场海洋生态保护案而积极奔走。
他们殊途同归,凌星帮助季辰收集隐藏在深海之中的证据,季辰帮助凌星早日与族人重聚。
明明是两个世界的平行存在,明明是奇幻到不可思议的一场邂逅,但爱意与情愫却悄然发生。
故事的最后,由于长时间远离大海失去海洋之神的庇佑,凌星灵力耗尽,在季辰打赢这场公益诉讼的当晚,在他即将要送他重回大海的前一刻,于他怀中,闭上了那双清澈蔚蓝的眼睛。
漫画故事篇幅不长,情节设置也比较简洁,而仉南在画这部作品时,笔触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整本漫画所营造的基调温暖而柔软,每一个分镜章节中似乎都带着海水鲜活而潮湿的温润。
这本书其实是付宇峥在答应配合治疗之后就网购买下来的,不仅这一本,还有刚刚他亲身实践过的那本《初见时,最爱你》,以及仉南最新的一部漫画作品《遗梦》,虽然现在是电子阅读时代,但是付宇峥始终认为纸质阅读的体验感无可替代,比如此时——
指尖翻阅书本,目光从一话话情节上掠过,他似乎能感受到故事中那片海洋的宁静与暴烈。
因缘偶遇,却爱而不得,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另外一种方式,诠释了厮守的涵义。
奇妙的人物设定,超现实意义的感情,这本漫画当年在连载初期就掀起了一阵市场狂热,引得众多书迷熬夜等更却乐此不疲,除了书中描绘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神仙爱情”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画作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的纯和欲。
夜深人静,二十六层的公寓卧室灯光柔和,付宇峥合上书页,去屋外饮水机倒了杯冰水灌下。
除了再次感叹一番仉南作为一个漫画家的灵气与天赋外,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程度上来说,他也够大胆。
连续三话的激.情.缠.绵,这赤.裸.裸的人日鱼,连个码都不打?
这书到底是怎么顺利出版发行的?
付宇峥带着疑问回到房间,将书翻到出版信息扉页——
好的,是我格局小了——
海外出版方。
付宇峥瞬间失笑,将书放回床头柜上,终于熄灭台灯的最后一束微光。
两天后的周五晚上,他登上飞往外省的航班,开始了为期两天的义诊援助之行。
*
这几天仉南的状态始终维持得不错,和林杰沟通时,对方鉴于他目前的稳定程度给出了开始第二阶段治疗方案的建议,仉南欣然接受。
这次的心理康复是父母陪同他一起去的,他体谅长辈的舐犊情深,难得没有拒绝。
从医院出来,仉墨文要回美院准备下午的写生课,秦佑之也要去画廊谈一场竞价拍卖会,于是他们在清海医院大门口兵分三路,各忙各的。
回到家中,坐在颇具艺术感装潢的客厅沙发上,犹如这几天的情景再现,又是无所事事的一个午后。
仉南百无聊赖地翻阅过几本最新刊的杂志,被多彩绚烂的配色启发,心念转动,决定再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他抬手推开画室的门。
重新站在画板前,眼前是雪白的画稿,手边是各类型号的画笔,他却深深蹙眉。
实际上,他患病的这段时日也是治疗的延续,无论是对于他的病情,还是之于他曾经油枯灯灭的灵感来说,药物配合系统的康复并非毫无起色,起码现在面对着画具,他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脑海中盘桓萦绕着混乱的情节走向,也始终能看到一点不甚清晰地、朦胧的人物影子,只是无法实际落笔。
所有脑内的影像都在笔尖触及到画纸的前一秒,倏然消散,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剪影。
仉南放下铅笔,缓重地叹了口气。
那道身影有点熟悉。
毕竟在陷入意识混乱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描摹过无数次,画满了一张张画纸。
是付宇峥啊。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习惯成自然之后,要改掉已经成为惯性的日常,必要先经历一场戒断试炼。
那就慢慢来吧,还能上瘾不成?
周日晚上,仉南被召回父母家吃晚饭,仉教授特意叮嘱邀请江河一道,作为父母,要当面感谢他这个铁磁在仉南患病期间忙前忙后的照料。
虽然说是家常便餐,但是餐桌上的隆重程度不亚于过节,仉家晚饭时间一般在六点左右,吃过饭,陪仉教授夫妻两人聊了会儿天,仉南和江河出门时,还不到晚上八点。
时间尚早,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刚刚集合完毕,人群周围跑闹着附近居民的人类幼崽,晚风飒爽,消食的人俱都享受这独一份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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