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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
2004年, 羊城火车站。
这是全国最炎热的城市,又逢七月流火最炎热的季节,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大地,让刚踏上这块土地的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蒸笼里。
谢云书走出火车站时刚过下午两点, 接他的人是个本家堂叔, 他管对方叫:“六叔。”
谢六叔四十多岁的年纪, 中等身材,皮肤黝黑, 他看到谢云书先惋惜地叹了口气, 才问:“路上吃东西了没?肚子饿不饿?”
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谢云书只吃了两碗泡面, 他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 脸上也不知是被蒸得还是被晒得, 红得近乎透出紫来,他笑笑说:“吃过了, 不饿。”
六叔往他身后看了眼:“你就带了一个包?”
谢云书迟疑了下:“听说这里天气很热,不需要带很多衣服。”
六叔又叹了口气。
谢云书他在叹什么。
高考刚刚放榜,六叔家在镇中学念书的儿子考上了一个大专,正在家里等着大学开学, 而全村学习成绩最好的谢云书……
六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你受委屈了。”
习海英的两个侄子被牵连进一桩扫|黑大案里,为了能枪下留人, 习家的人倾家荡产到处筹钱, 可所有法子都想尽了还有十万块缺口,谢云书为了这个十万块放弃了自己的前程。
他是背着全家人做的决定, 等祝君兰和谢祖望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谢云书摇摇头, 微微笑了, 清澈的眼睛里凝聚起丝丝缕缕的血线,他抬手遮了下脸,说:“广州真热啊,这太阳,太晒了。”
“跟叔走吧,叔带你过去。”
六叔开的车是辆金杯小面包,就停在车站的广场上,座位被阳光暴晒得滚烫,谢云书坐上副驾,忍不住把屁股抬起了半边。
“是不是太烫了?看你嘴巴干的都要裂了,在车上没喝水?”六叔递给他一瓶水,“忍一忍,半个小时就到了。”
谢云书舔了下干燥的下唇,笑着接过:“谢谢六叔。”
矿泉水早先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但在车上放了一会,外面的一层冰汽都已化成了水,沿着瓶身湿哒哒地流,像极了谢云书一身狼狈,也是从里到外浸个通透。
谢云书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又拧上盖子,攥在手里。
六叔看他轻轻拨了下额上潮|湿凌乱的头发,眼睛像是困倦了似的微微垂着,眼尾里含着浅浅的光,带着一丝孱弱的孤零零的气息,再一次无声叹息。
是个好孩子啊。
小金杯不是很好开,像个闹脾气的毛驴“噗噗”颠了好几下才冲了出去,车里没空调,六叔把车窗打开,车外热浪滚滚,风尘扑面。
六叔示意道:“看看,这就是羊城。”
谢云书随着他的话望向窗外。
不愧是拥有千万人口的国际都市,羊城商业发达仅次于申城,一路上,只见高架桥星罗密布,华屋广厦遮天蔽日,车如流水马如龙。
谢云书目不转睛地看,听到六叔说:“羊城漂亮吧?等以后有空了,再带你出来玩。”
“漂亮……”谢云书应和着,谢六只听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空洞的眼底倒映着这个城市的青天流云,像是不起波澜的死海,他像是对六叔,又像是对自己重复着,“真漂亮。”
小金杯很快开往城郊,前面出现眼望无垠的施工工地,一座座尚未成型的高楼笔直矗立,暴|露着钢筋水泥的森冷外观,各种谢云书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机器散布在工地的角角落落。
谢六叔把着方向盘,在巷陌纵横的土地间奔驰。
羊城到处在开发,到处在建楼。
谢六叔就跟着一个建筑老板做工头,谢云书前来投奔他。
长三角区域的发达城市很多,海滨人出来打工一般都是选择临近的申城、苏城和梁城,再远一点也去宁城、杭城,鲜少有人会跨越千里来羊城,尤其是谢云书年岁这样小的。
但谢云书只想暂时离家远一点,长三角的城市太容易碰到熟悉的面孔,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饱含情绪、意味深长的眼睛。
六叔一边开车一边东一搭西一搭地给他介绍,这里是政府新划定的一个开发区,地方非常大,有十几家承包商几百号工人,工地在东边,生活区在西边,他们的宿舍到工地上腿儿去只要十来分钟,生活区里有小卖部,有早点摊,还有人给剃头,剃一次十块钱。
谢云书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天气太热,工地上白天不施工,生活区里倒有很多人,完全没有谢云书想象中的那种恹恹暑气。
男人们清一色光着膀子,坐在大树荫下喝啤酒、打牌,女人很少,只见到两三个女的拿着蒲扇坐在树下边扇边聊天。
谢云书还看到一大片空地上有很多小孩在踢足球,没有球门,他们在地上插几个旗子,跑来跑去,也不嫌热。
车子一直开到园区的最里端,停在一排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房前。
“到了,下车吧。”六叔开车门。
谢云书提上自己的包,跟着六叔下了车。
他粗略一扫眼,面前大概有十来扇门,最远的那一头靠着河边,河边有几棵树,每两棵树间拉着细细的绳,绳上晾满了衣服。
四周没有人声,但有“吱吱”的蝉鸣,叫得很热闹。
六叔说:“走,我先带你去见见老板。”
老板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简易房的第一个门进去,空调冷气扑面而来,给谢云书快要蒸腾到四十度的脸好不容易降了点温。
办公桌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人正在用电脑玩宠物连连看,闻声一抬头:“老谢来啦?”
六叔笑着上前:“老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那侄子。”
老板姓徐,叫徐良,看到谢云书意外地一挑眉:“这你侄子?长得跟你真是一点不像啊。”
六叔一愣,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徐良继续道:“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放我们工地上是不是屈才了?你把他送到市里随便找个店,都有人抢着要。”
六叔这才知道老板是在夸人,眼睛笑眯成一条线:“这孩子还是头一回出门,他爹妈不放心他一个人,先跟在我身边照应照应,老板你放心,我侄子很能吃苦的,我能做的,他就都能做。”
工地上本来就缺人,徐良见谢云书不骄不躁沉沉静静,不像个待不住的样子,便从抽屉里拿了张单子出来,问:“身份证带了吗?”
谢云书:“带了。”
徐良看过证件:“行,那你以后就跟着你叔,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待遇什么的你都知道吧?”
六叔抢着说:“知道知道,我全跟他说过了!”
徐良让谢云书在纸上签个字,谢云书落了笔,徐良“哎哟”了一声:“这字也写得很漂亮啊,你什么学历?”
谢云书抿了下唇:“高中毕业。”
徐良连连点头:“啊,不错不错,跟着你叔先去安顿吧。”
在工地上干活的大多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那些人会写个自己名字就不错了,谢云书高中毕业已经算高学历了。
谢云书跟他六叔住在一个屋,二十平的简易房里有六张床,面积其实不算小,其他四张床上都躺了人,只穿一条大裤衩,四仰八叉地在午睡,呼噜声像是在打雷,落地扇摇着头,呼呼地对着床位吹。
工地上的男人都糙,屋里锅碗瓢盆和牙杯牙刷都混在一起,臭衣服臭袜子扔得满地都是,简易房没有窗,南方多雨的气候让这个小小空间里的霉味无限发酵,谢云书一进屋,就被熏得摒住了呼吸。
但他很快又放松自己,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他必须尽快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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